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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悼艾米丽的玫瑰》干旱的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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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整整六十二天大旱无雨后,有一桩谣言,或者说一个传闻,不管你叫它什么吧,就像干草堆里扔进了一簇火苗,迅速燃烧蔓延,穿透了九月残阳如血的黄昏。那是关于米妮·库柏小姐和一个黑奴的事儿。什么强暴啊,侮辱啊,恐惧啊——就在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人们聚集在理发店里,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天花板上的吊扇没有吹来清爽的凉风,而是不停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将一股股浓烈的洗发水和润发膏的陈腐味儿,还有人群中呼出来的污浊气息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馊味儿,又源源不断地吹回到他们的身上。

“这事儿绝不是威尔·麦斯干的!”理发师说。他人到中年,身形偏瘦,褐色皮肤,神情和善。他正在给一位顾客理发。“我了解威尔·麦斯,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黑奴。我也了解米妮·库柏小姐。”

“你了解她什么?”第二个理发师说。

“她是谁?”那位顾客问,“一位年轻姑娘?”

“才不是!”理发师说,“她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还没结婚呢。所以我为什么不相信……”

“什么信不信的,见鬼去吧!”一个大块头青年破口大骂。他身上的丝绸衬衫汗渍渍的。“你宁可相信黑鬼的话,也不相信白种女人的话吗?”

“我不相信威尔·麦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理发师说,“我了解威尔·麦斯。”

“兴许你知道是谁干的。兴许你已把他送出镇子了,你这个该死的亲黑鬼的家伙。”

“我不相信真有那么一回事。我觉得什么事也没发生。伙计们,你们想想看,要是女人岁数大了还没结婚的话,她们会不会对男人胡思乱想……”

“你真是一个混账的白人!”理发的顾客呵斥道。他在裹身的围布下动了动。大块头青年跳起脚来。“你不相信?”他反问道,“你是在指责白种女人撒谎吗?”

那个顾客几乎站了起来,理发师只好将剃刀停在半空。他并没有回头。

“全怪这该死的天气。”另一个人说,“碰到这种鬼天气,男人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甚至对她也能干得出来。”

谁也没笑。理发师用温和而坚定的语调说:“我可没有指责别人的意思。我明白,你们也都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

“你这个该死的亲黑鬼的家伙!”年轻人骂道。

“住嘴,布奇!”另一个人说,“我们还是把真相查清楚,回头再行动也不迟啊。”

“谁去查?谁去查清真相?”年轻人说,“真相,见鬼去吧!”

“你真是个优秀的白人青年。”顾客说,“难道不是吗?”他的胡须上涂满了泡沫,看起来就像是动画片中的小跳鼠。“你告诉他们,杰克,”他对大块头青年说,“如果这个镇子上的白人都死光了,你们还可以把我算进来,尽管我只是一个推销员,而且还是外乡人。”

“你说的对,伙计。”理发师说,“首先得把真相查清楚。我了解威尔·麦斯。”

“得了吧,我的上帝!”年轻人大叫,“想不到,这个镇子上还有一个白人——”

“住嘴,布奇!”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查啊。”

那位顾客抬了抬屁股,朝他看了过去:“难道你认为,黑鬼强暴了白人是可以饶恕的吗?难道你想说,你是白人却赞成这样的事情吗?你最好滚回北方去,从哪儿来滚回到哪儿去。南方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什么北方北方的?”第二个人说,“我可是土生土生的本地人!”

“嗨!我的上帝啊!”年轻人感叹。他用紧张而困惑的目光朝周围扫视着,仿佛尽力回忆起他想说的话和想做的事情来。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该死的,我绝不会让一位白种女人——”

“你告诉他们,杰克,”那位推销员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他们——”

理发店的纱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他叉开双腿站在那儿,身形笨重,姿态轻松。他身穿白色衬衫,领口处敞开着,头上戴着一顶毡帽。他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打量着人群。这个人的名字叫麦克兰顿,曾在法国前线做过指挥官,因为作战英勇获得过荣誉勋章。

“喂!”他大喊,“难道你们打算就干坐在这儿,任凭黑鬼在杰弗逊的大街上强奸白人吗?”

布奇又跳了起来。他的丝绸衬衫紧紧地粘在宽大的肩膀上,两个腋窝下都渗出了淡褐色的半月形汗渍。“我刚才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我刚才就是——”

“真的发生强暴了吗?”第三个人反问道,“就像霍克肖说的那样,她可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惊吓了。想想一年前吧,说什么有个男人躲在厨房的屋顶上,偷偷摸摸地看她脱衣服呢!”

“你说什么?”理发的顾客问,“那是怎么回事?”理发师又慢慢地把他按回到椅子上。他斜靠在椅背上,依然仰着头,理发师继续用力往下按着。

麦克兰顿突然转头冲第三个说话的人喝道:“有没有发生强暴,真他妈的有那么重要吗?难道你们就这样放过这帮黑鬼,干等着事情真的发生吗?”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布奇大喊。他漫无目的地乱骂了一通。

“嗨、嗨。”第四个人说,“声音小点。不用大喊大叫。”

“对!”麦克兰顿说,“根本没必要再啰唆什么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谁愿意跟我走?”他踮一踮脚尖,眼睛朝四下打量着。

理发师把推销员的头往下按住,剃刀停在半空:“还是先把事情查清楚吧,伙计们。我了解威尔·麦斯。绝对不是他干的。我们还是把警长找来,不要冤枉了好人啊。”

麦克兰顿突然把愤怒而僵硬的脸转向他。理发师的目光并没有躲开。他们俩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种族。正在理发的其他理发师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你的意思是说,”麦克兰顿喝问,“你宁可相信黑鬼的鬼话,也不相信白种女人的话吗?真他妈的,你这个该死的亲黑鬼的——”

第三个说话的人起身抓住麦克兰顿的胳膊。他本人也当过兵。“得了,得了。我们还是把事情搞清楚再说。有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搞清楚个鬼!”麦克兰顿把自己的手臂挣脱开了,“愿意跟我走的人站出来。不愿跟我走的人——”他朝四下扫视着,同时用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

有三个人站了起来。推销员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还有我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扯着脖子上的围布,“把这块破布从我身上拿开。我跟他去。我可不是这儿的人,上帝啊,要是我们的母亲、妻子、姐妹……”他用围布在脸上擦了一把,随后丢到地上。麦克兰顿站在那儿,对着其他人骂骂咧咧。又一个人站了起来,朝他走去。剩下的人坐立不安,彼此不敢对视,随后也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加入到他的行列中。

理发师从地上捡起了围布,整齐地叠了起来。“伙计们,可不能这么做啊。威尔·麦斯绝对没有干!我了解他。”

“去你的吧!”麦克兰顿说完,猛地转过身子,裤子口袋里露出了一把笨重的自动手枪的枪柄。他们走出理发室,身后的纱门砰地关上,在死寂的空气中发出了一声闷响。

理发师小心迅速地擦好剃须刀,把它放了起来,然后跑步来到后室,从墙上取下帽子。“我会尽快赶回来的。”他对另外两位理发师说,“我可不能让——”他快步走了出去,一路小跑着。两位理发师追着他来到门口,纱门正好反弹了回来。他们探身出去,目送他一路远去的背影。空气凝固而沉闷。舌根处能感受到金属的味道。

“他赶过去能有啥用呢?”第一个理发师说。第二个理发师小声嘟囔着:“上帝啊, 上帝!可不要把麦克兰顿给惹恼了呀,要不然霍克肖就和威尔·麦斯一样惨了。”

“上帝啊,上帝!”第二个理发师一直喃喃自语。

“你觉得真是威尔·麦斯干的吗?”第一个理发师问。

2

她的年纪约莫三十八九岁。她的母亲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她的姨妈体形瘦小,面色枯黄,但吃苦耐劳。她们三人住在一栋矮小的木板房内。每天上午十点至十一点,她都会出现在走廊上,头戴一顶花边女帽,坐在门廊的秋千上荡来荡去,一直荡到中午时分。午饭后,她总会在床上躺上一会儿,直到下午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午后时分,她会从每年夏天新买的三四套薄纱连衣裙中,挑出一件穿上,然后前往镇中心的商铺,与其他几位女友一道消磨整个下午。她们在店铺里挑挑拣拣,叽叽喳喳、毫不留情地讨价还价,却根本没想过要买点什么。

她的家境殷实——尽管不是杰弗逊小镇上最富裕的人家,但也还算宽裕。她身材依然苗条,但长相一般;虽然面色亮堂,可神态却略显憔悴。年轻时,她身材秀颀,体态健美,浑身迸发出内在的活力。曾有一段时间,她在同辈人参加的高中舞会和教会联谊会中,借着美貌登上了小镇社交生活的顶峰,只是当年她还少不更事,尚未形成阶级意识。

然而芳华岁月逐渐消失,她却始终未能明悟。那些才华与外表略逊一筹的同辈人当中,男的开始对她冷落不屑,并以此为乐;女的对她心生报复,且乐不可支。打那时起,她的面色虽然亮堂,但神态却变得憔悴了。她仍然带着这个既像面具又像旗子的面容,继续参加昏暗的门廊与夏日的草坪上举办的各种舞会,拒不接受亲眼看到的事实,内心深处却满是困惑与恼怒。有一天晚上,她在舞会上听见一位男同学和两位女同学的闲言碎语后,就再也没有接受任何邀请了。

她眼看着与自己一道长大的女友们一个个结婚嫁人,生儿育女,但是却发现始终没有一个男人钟情于她。没过几年的光景,女友们的孩子开始用“阿姨”来称呼她了。孩子们的母亲用愉快的声音对孩子们说,米妮阿姨年轻的时候真是人见人爱啊。这时候,镇子里的人开始发现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和银行的一位出纳员同车兜风了。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鳏夫,肤色黝黑,身上总有淡淡的洗发水或威士忌的味儿。他是镇子上第一个买汽车的人,那是一辆红色小型敞篷车。而米妮则是镇子上第一个头戴汽车软帽和面纱的人。那会儿,镇子上的人议论纷纷“可怜的米妮啊!”“她的年纪可不小了,应该能照顾自己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让女友的孩子们不再叫她“阿姨”,而改叫“表姐”了。

公共舆论谴责她与男人勾搭成奸,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位出纳员到孟菲斯的银行工作,算来也有八个年头了。他每年圣诞节回来一趟,参加河边狩猎俱乐部举办的年度单身聚会。邻居们透过窗帘能够看见这帮人打门前经过。她们在圣诞节串门访友时,顺便跟她讲了出纳员的情况,说他面色如何红润啦,说他在孟菲斯如何春风得意啦。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用明亮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她那既亮堂又憔悴的面容。通常在那段时间里,她的呼气中会散发出威士忌的味儿。威士忌是一个年轻人——苏打水小店的一个伙计卖给她的。“是的。是我卖给这个老姑娘的。我觉得她有权让自己乐呵一下吧。”

她的母亲整日闭门不出,枯瘦的姨妈打理着整座房子。在那样的情况下,米妮穿着亮丽的衣裙,在闲暇和空虚中打发时光,算是与现实严重脱节了。每天晚上,她都要去看看动画片,只和女友、邻居一道。每天下午,她就挑出一件新衣服穿上,自个儿到闹市区闲逛。那些年轻的“表妹们”在午后的街道上嬉戏玩乐,她们的头发精美光滑,手臂纤细,屁股故意扭动着。她们要么自个儿凑在一起玩着,要么与苏打水小店里的男孩一道嘻嘻哈哈,大喊大叫。她从这群孩子的身旁经过,打满街的店铺门前走过,门廊里坐着或斜躺着的男人们已经不再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了。

3

理发师快步来到街上,稀疏的路灯上飞虫盘绕,生硬刺眼的强光照亮了死寂的空气。白天已经在阴沉的灰霾中死去,漆黑的广场上覆盖了一层疲惫了的灰霾。广场上方的天空犹如铜钟的内壁一样清澈,内壁上挂着一轮明亮硕大的圆月。

他赶过去的时候,麦克兰顿和另外三个人已经登上了停在巷子里的汽车。麦克兰顿低下肥硕的脑袋,从车窗朝外面看过来。“你改主意了,是不是啊?”他问,“该死的这可太好了!上帝啊,明天镇子上的人都会传你今晚说过的话。”

“好了,好了。”退役士兵说,“霍克肖没问题。来吧,霍克肖。上车吧。”

“绝不是威尔·麦斯干的,伙计们。”理发师说,“说不定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呀,你们都和我一样明白,我们镇子上的黑人比其他镇子上的黑人老实多了。你们都明白,有的女人喜欢对男人胡说八道,那常常是毫无来由的。话说回来,米妮小姐——”

“没错!没错!”退役士兵说,“我们只是过去跟他说道说道,没别的。”

“说道个鬼呀!”布奇说,“我们就是要干掉这个——”

“别乱说!看在上帝的份上!”退役士兵说,“难不成你想让镇上的每一个人——”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对上帝发誓!”麦克兰顿说,“好好警告这帮兔崽子们,竟然对白种女人——”

“我们走吧,走吧。还有一辆车子到了。”第二辆车呼啸地开了过来,在巷子口掀起了一团尘土。麦克兰顿启动了他的车子,开在了前面,腾起的尘土犹如下了一场浓雾。街道两旁的路灯泛起了一轮轮的光晕,如同浸泡在水中一般。他们的车子径直开出了镇子。

凹凸不平的巷子向右拐去。巷子里弥漫着尘土,地面上也是如此。黑魆魆的制冰厂矗立在夜幕的天空下。黑奴麦斯是这家制冰厂的值夜看守。“我们最好把车停在这儿,好不好?”退役士兵说。麦克兰顿没有理睬他,他将车子猛地开了过去,随后戛然停住,汽车前灯的强光照在光秃秃的墙壁上。

“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说,“如果他还在这儿的话,正好说明事情绝不是他干的,是不是啊?如果真是他干的,他早就跑掉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辆车子开过来,也停了下来。麦克兰顿下了车,布奇也跳下车,站在他的身旁。“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说。

“关上车灯!”麦克兰顿说。无声无息的夜幕笼罩着四方。黑暗中万籁寂静,只听见这群人粗重的呼吸声。过去两个月来,他们一直生活在这令人窒闷的尘土中。不一会儿,麦克兰顿和布奇的细碎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传来了麦克兰顿的呼喊声:“威尔!威尔!”

夜幕笼罩的天空中,惨白而泛红的月晕越来越大。月亮在山峦的上方喘息着,给天空,给尘土镀上了一层银色的亮光。他们仿佛浸泡在一碗融化的铅液中,呼吸着,苟活着。四周既没有夜鸟的叽喳声,也没有昆虫的吱吱声,一切悄无声息,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还有车身外壳收缩时发出的轻微嗒嗒声。他们的身体挨到一起的时候,流出来的热汗似乎干涸了,身上已经不再湿滑。“上帝啊!”一个声音在说,“我们下车吧。”

可是他们没有动,直到黑暗的前方传来模糊的嘈杂声。这时,他们下了车,在悄无声息的夜幕下紧张地等待着。随后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大口喘气的呼呼声。麦克兰顿低声咒骂着。他们站了很长一会儿,然后朝前跑去。他们踉踉跄跄地跑着,好像逃避着什么。“杀了他,杀了这兔崽子!”一个声音在低吼。麦克兰顿用手拦住了他们。

“别在这儿。”他说,“把他弄上车。”“杀了他,杀了这个黑崽子!”那个声音继续咕哝着。他们将黑人拖上了车。理发师一直等在汽车旁。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流汗,他知道他的胃就要难受了。

“怎么回事啊,上尉?”黑人问,“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呀。我对上帝发誓,约翰先生。”有人掏出了手铐。他们围着他手脚并用,好像他只是一根柱子。他们谁也没说话,专心致志、碍手碍脚地忙活着。黑人把手伸向了手铐,迅速而不断地打量着眼前一张张模糊的脸。“那是谁呀,上尉?”他边说边俯下身子,凑到别人的脸上查看着,连他的呼气都能听到,脸上的汗馊味儿都能闻到。他叫出了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都以为我干过什么呀,约翰先生?”

麦克兰顿将车门砰的一声拽开。“进去!”他命令道。

黑人没有动弹。“你们要把我怎么样,约翰先生?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啊。白人先生们,上尉,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啊。我对上帝发誓!”他又叫出了另外一个名字。

“进去!”麦克兰顿喝道,随后抬手打了黑人一拳。其他人吐出一口气,吭哧吭哧地拥上来,一顿乱拳砸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开始破口大骂,双手挥舞着手铐隔挡在脸前,并重重地打在理发师的嘴巴上,理发师也回敬了他一拳。“把他弄上车。”麦克兰顿喊道。他们用力推搡着他。他不再挣扎了。上车后,他一声不吭地坐着,其他人也都上了各自的车子。他夹在理发师与退役士兵中间,蜷缩着身子,不想碰到他们。他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迅速打量着车内的一张张面孔。布奇站在脚踏板上。车子开动了。理发师掏出手绢捂在嘴巴上。

“你怎么啦,霍克?”退役士兵问。

“没什么。”理发师说。车子开回到公路上,离开了小镇。第二辆车拉开了一段距离,躲避着前车扬起的尘土。他们朝前行驶,不断加速,最郊外的房子也被抛在了车后。

“该死的,他身上有股臭味儿!”退役士兵说。

“我们会摆平的。”与麦克兰顿一起坐在前排的推销员说。站在脚踏板上的布奇诅咒着那一阵阵火热的干风。理发师突然向前俯过身子,碰了一下麦克兰顿的胳膊。

“让我下车,约翰。”他说。

“跳出去吧,亲黑鬼的家伙。”麦克兰顿说道,头也没回。他飞快地开着汽车。第二辆车的耀眼灯光照亮了前车腾起的尘土。不一会儿,麦克兰顿把车子开到了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已很久不用,上面坑坑洼洼。它的远端是一座废弃的砖窑——那儿有一座座泛红的小土墩,还有一排排无底的窑炉,里面杂草丛生,藤蔓缠绕。这个地方曾被人当作牧场,直到有一天牧场主人走失了一头骡子。尽管他用长长的竹竿朝窑炉里仔细捅过,但是窑炉深不见底。

“约翰!”理发师说。

“你就跳车吧。”麦克兰顿一边说,一边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把车开得飞快。坐在理发师旁边的黑人叫着:“亨利先生!”

理发师把身子朝前挪了挪。狭窄的路面朝汽车冲过来,随后被甩在了车后。迎面的疾风犹如从熄火的熔炉中吹过来一般,热度不再,却令人窒息。车子在坑坑洼洼中颠簸前行。

“亨利先生!”黑人叫着。

理发师开始用力踹着车门。“小心,留神!”退役士兵说。但是理发师已经把车门踢开,晃晃悠悠地站到脚踏板上。退役士兵歪过身子,越过黑人,想抓住他,但是他已经跳下去了。车子没有减速继续朝前开去。

跳车时的冲力带着他冲过积满灰尘的草丛,最后摔进了一条壕沟中。周围的尘土噗地飞腾起来,干枯的草叶发出了清脆、恼人的断裂声。他躺在那儿,感到气闷而恶心。直到第二辆车子开过去,马达声逐渐消失,他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着,来到马路上,转身面对镇子的方向。他用手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月亮升得更高了,终于越过低空的尘埃,显得格外清澈明亮。不一会儿,尘土笼罩下的小镇泛出了亮光。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以及越来越亮的刺眼灯光。他离开了马路,再次蜷缩在草丛中,直到车子远去。随后,麦克兰顿的车子也开过来了。车上只有四个人了,布奇也坐到车子里。

汽车继续向前开去。尘土吞没了车身,灯光与轰鸣声也慢慢消失了。车子掀起的尘土在空中飞舞了好一会儿,但是没过多久,又回落到永恒的地面上。理发师回到马路上,跛着脚朝镇子走去。

4

那个星期六的傍晚,她在饭前更衣时,浑身感觉像发了烧一样。她的双手扣着衣扣,却不停地颤抖;她的眼睛里露出发烧时的神情;梳头时,鬈曲的头发发出了脆脆的噼啪声。女友们过来找她的时候,她还在更衣打扮。她们坐了下来,看着她穿上轻薄透明的内衣和长筒袜,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薄纱连衣裙。“你今天这状态能出门吗?”她们问她,明亮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忧虑。“等你的状态完全恢复了,一定要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告诉我们。”

她们穿行在昏暗的树阴下,朝广场的方向走去。这时,就像是游泳的人即将潜水一样,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直到浑身不再哆嗦发颤为止。四个人步履缓慢,一来是因为天气异常炎热,二来是为了消除她的焦虑。就在快要走到广场的时候,她的身体又开始哆嗦起来。她仰着头朝前走着,用握紧的双拳抵在太阳穴上。身旁的女友们窃窃私语,眼睛里也闪烁着发烧一般的神情。

她们走进广场。米妮身穿崭新的连衣裙,夹在女伴中间,显得十分柔弱。颤抖越来越严重了,步履也越来越缓慢了,就像是吃着冰激凌的孩子。她高昂着头,憔悴面容上的那双眼睛依然炯炯发光。她在经过旅馆的时候,那些袒露上身坐在椅子上的小贩们纷纷转头朝她看去。“就是那个女的,你瞧见了吗?中间穿粉红色衣服的那个。”“真的是她?他们把那个黑鬼怎么着了?他们把他——?”“没怎么着,他没事。”“真的没事吗?”“是的。他只是作短暂旅行而已。”她们走过药店的时候,连在门廊上闲逛的年轻人也抬帽示意,只是他们的眼睛却盯上了她扭动的屁股和双腿。

她们从这些举帽示意的男人身旁经过,窃窃私语声便戛然而止,人们不再信口议论,而是显得小心翼翼。“你看到了吗?”女友们一边说着,一边发出了长长的、啧啧称奇的感叹,声音里透着得意,“广场上没有一个黑鬼。一个也没有了!”

她们来到了电影院。那儿仿佛是一个微缩版的仙境。大厅里灯火通明,彩色海报上所描绘的是变化无常、既可怕又美丽的人生境况。她的嘴唇抖动了起来。等灯光熄灭电影开映的时候,情况就会好转的,所以她尽力憋住发笑的冲动,不至于过早地笑出来。她加快了步子,人们纷纷转头朝她看去,并发出了低沉的惊讶声。她们找到了熟悉的老位置,那儿可以看见强光照耀下的过道,可以看见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们走进来。

灯光骤然熄灭,银幕上闪着光,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是人生的美丽、激情或悲伤。年轻男女们依然在不断进场,半明半暗中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香水味,能听见他们的喁喁私语声,他们的背影显得雅致润泽,秀颀敏捷的身体略显笨拙,却透着青春的活力。银幕上的梦想在不断演绎着,无可阻挡地延续着。就在这时,她放声大笑起来。她本来想憋住笑声,可是却发出了更大的笑声,惹得观众纷纷回头看。在狂笑中,女友们把她扶起来,带着她出了电影院。当她站到人行道上的时候,依然狂笑不止,声嘶力竭。出租车来了后,女友们把她扶上了车。

女友们替她脱下粉红色的连衣裙、透明的内衣和长筒袜,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在她的太阳穴放上碎冰,派人去叫医生。医生一下子没有找到,她们只好留下来照料她,这会儿她又时断时续地大笑起来。她们不断地更换碎冰,替她扇风降温。在冰的作用下,她止住了笑声,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只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可是没过多久,她的狂笑再次爆发,那声音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嘘嘘嘘!嘘嘘嘘!”女友们一面劝止,一面更换冰袋。她们捋顺了她的头发,查看着她头上的白发。“可怜的姑娘啊!”她们交头接耳起来,“你们觉得真有那么回事吗?”她们的眼睛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既神神秘秘,又不无动容。“嘘嘘嘘!可怜的姑娘啊!可怜的米妮!”

5

麦克兰顿开车回到自己漂亮的新居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他的房子方方正正,小巧玲珑,就像一只鸟笼儿一样。墙上刷着绿白相间的油漆,显得干净整洁。他锁好车门,登上门廊,进了屋子。他的妻子从台灯旁的椅子上起身相迎。麦克兰顿停下脚步,瞪着眼睛看她,直到她目光垂下。

“你看一看那钟!”他边说边抬手指了过去。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看起来很疲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这样熬夜等我,看我什么时候回家?”

“约翰!”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的杂志。他却稳稳地站在那儿,脸上淌着汗,用通红的眼睛直瞪着她。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朝她走去,她抬头看他。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仍然看着他。

“不要这样,约翰!我睡不着……天气太热了,也不知道怎么了。请你不要这样,约翰!你弄疼我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松开手,半推半搡地把她扔到躺椅上。她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离开房间。

他穿过屋子,一把扯下衬衫,站在屋后屏蔽的门廊里用衬衫擦着脑袋和肩膀,随后将衬衫扔在一边。他从裤袋里取出手枪,把它放到桌子上,然后坐到床上,脱下鞋,站起身,又将裤子褪了下来。他的身上流了很多汗,于是又弯下腰,气呼呼地找着刚刚扔掉的衬衫。终于找到了,又用衬衫擦了擦身子,最后靠在满是尘土的墙壁上。他站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四周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甚至也没有虫声。在冰冷的月光下,在群星的凝视下,这个黑暗的世界似乎被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