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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与时间弯曲》潮汐引力和时空曲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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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你是一个正在遥远太空的宇航员,自由地向着地球赤道落下。尽管你在下落中感觉不出自己的重量,事实上你还是可以感觉某些小小的剩余的引力效应。这些剩余效应叫“潮汐引力”。我们先以地球上的某个观察者的观点,然后以你自己的观点来考虑你所感觉的引力。

图2.3 当你落向地球时,潮汐引力会从头到脚将你拉长而又从两肋将你挤扁。

从地球上看(图2.3(a)),作用在你身上不同部位的引力有微小差別。因为你的脚离地球更近,引力对它们的作用比对头的作用更强,所以会从头到脚将你拉长。又因为引力作用总是指向地心,这个方向在你的右侧偏左,在你的左侧偏右,于是,作用在你右侧的引力有点儿向左,而左侧的向右,也就是说,引力把你的两侧挤向中央。

从你的观点看(图2.3(b)),巨大的向下的引力没有了,消失了。你觉得自己失重了。然而,消失的那部分引力只是拉你向下的部分,从头到脚的拉伸和两肋的挤压依然存在着,原因是作用在你身体较外的部分与作用在你身体中心的引力之间的差异,是你自由下落也摆脱不掉的。

你在下落过程中所感觉的垂向拉伸和侧向挤压,叫潮汐引力或引潮力,因为,当引力源是月球而让地球代替你来感觉时,它们会产生海洋潮汐,见卡片2.5。

爱因斯坦在演绎他的等效原理时,没有考虑潮汐引力,他假定它们不存在。(回想一下他论证的基本内容:当你自由下落时,你“不仅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而且“你还会在所有方面都感到,似乎引力完全从你的邻近消失了”。)爱因斯坦忽略潮汐引力之所以是正当的,是因为他想象你(和你的参照系)很小。例如,假如你像蚂蚁那么小或者更小,那么你身体的各部分会彼此靠得很近,从而作用在身体外部和中心的引力方向几乎是一样的,引起潮汐拉伸和挤压的引力差异会极端地微弱。反过来讲,如果你是5 000公里高的巨人,那么地球作用在你身体外部和中心的引力在方向和强度上都将产生巨大的差异,当你下落时,你会经受剧烈的潮汐拉伸和挤压。

根据这样的推理,爱因斯坦相信,在自由下落的足够小的参照系(与引力作用变化的范围相比很小的参照系)中,我们不可能探测到任何潮汐引力的影响,也就是说,在我们的引力宇宙中,自由下落的小参照系与无引力宇宙中的惯性系是等效的,但对大参照系就不是这样了。而大参照系所感觉的潮汐力对1911年的爱因斯坦来说,似乎是最终认识引力本质的一个关键。

卡片2.5 潮汐力产生的海洋潮汐

在地球离月球最近的一边,月球的引力比作用在地心的更强,所以它比对固体地球更强烈地将海洋拉向月球,而海洋也会涌向月球。在地球离月球最远的一边,月球引力较弱,所以它对海洋的吸引不如对固体地球那么强烈,海洋也会凸出而远离月球。在地球的左侧,指向月心的引力有一向右的小分量,而在右侧,它有向左的分量,这些分量将海洋向内挤压。当地球自转时,海洋因为这个凸起和挤压的模式,在每天产生两个高潮和低潮。

也许,在你喜欢的海滨,潮汐并不完全是这样活动的,这不是月球引力的失败,而可能因为如下的两个效应:(1)海水对潮汐引力的反应有一定滞后,它在海湾、港口、河道、狭湾等沿海岸线的缺口流进流出,需要时间;(2)太阳引力对地球的拉伸和挤压作用与月球几乎是一样强的,但是因为太阳在空中的位置(通常)与月球不同,所以引力作用的方向不同。地球潮汐是太阳和月球的潮汐引力联合作用的结果。

牛顿引力定律怎样解释潮汐力,现在清楚了:它们是作用在不同地方的引力在强度和方向上产生差异的结果。但牛顿的定律却因为它的引力依赖于距离而必将是错的,它违反了相对性原理(“这个距离应在谁的参照系中测量呢?”)。爱因斯坦的挑战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引力定律,它可以同时满足相对性原理并以一种简单而令人信服的新方法来解释潮汐引力。

从1911年中期到1912年中期,爱因斯坦试图通过假设时间卷曲而空间平直来解释潮汐引力。这个听起来很极端的想法是引力时间膨胀的自然产物;天花板附近与地板附近时间流的不同速率可以想象为时间的卷曲。爱因斯坦猜测,也许更复杂的时间卷曲模式能产生从潮汐引力到行星椭圆轨道甚至水星近日点反常移动的所有已知的引力效应。

在追寻这个有趣的想法12个月后,爱因斯坦把它放弃了,当然他有很好的理由。时间是相对的,你的时间是我的时间和空间的混合(假如我们彼此相对运动),于是,如果你的时间是卷曲的而你的空间是平直的,那么我的时间和空间将都是卷曲的,其他任何人的也一样。你而且只有你才有平直的空间,所以物理学定律一定会将你的这个与其他参照系根本不同的参照系驱逐出去——因为它违反了相对性原理。

不过,凭爱因斯坦的感觉,时间卷曲“味道不错”,那么,也许——他想——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卷曲的,相应的不可避免的是,每个人的空间也是卷曲的。也许这样联合的卷曲可以解释潮汐引力。

时间和空间两个都卷曲的想法是很吓人的。因为宇宙允许有无穷多个不同的参照系,每一个都以不同速度运动,那么将不得不有无穷多个卷曲的时间和无穷多个卷曲的空间!幸运的是,爱因斯坦认识到,闵可夫斯基已经为简化这个复杂的状态提供了有力的工具:“从今往后,空间和时间本身都将注定在黑暗中消失,只有二者的一种结合能保持为一个独立的实体。”在我们的宇宙中,只有一个惟一的绝对的四维时空,而每个人的时间和空间的卷曲,必然表现为闵可夫斯基单独的惟一的绝对时空的一种卷曲。

这是爱因斯坦在1912年夏天被迫得到的结论(不过他更喜欢说“曲率”,不说“卷曲”)。4年来,他一直在嘲笑闵可夫斯基的绝对时空,最后,他终于被迫接受了它,并让它发生卷曲。

时空会弯曲(或卷曲),是什么意思?为了讲清楚,我们先问,二维面的弯曲(或卷曲)意味着什么?图2.4画了一个平面和一个曲面。在平面(一张普通的纸)上画了两条绝对直的线,两条线并列延伸,是平行的。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他创立了现在称为“欧几里得几何”的学科)曾将两条初始平行的直线永不相交的要求作为他的一个几何假设。对平行直线所在的面来说,永不相交是确认面的平直性的铁证。如果空间是平直的,那么初始平行的直线永远不会相交。如果我们找到一对原先平行的直线确实相交了,那么我们将知道,空间不是平直的。

图2.4中的曲面是地球的球面。我们在球面上找到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它坐落在赤道上。从基多出发,画一条指向北方的完全直线,直线将在同一经度上向北延伸,穿过北极。

图2.4 在像左图的纸片那样的平面上,两条原先平行的直线永不相交。在像右图的地球球面那样的曲面上,两条原先平行的直线通常会相交。

在什么意义上说它是一条直线呢?有两种意义。一种意义对航空公司来说是极其重要的:直线是一个大圆,而地球球面上的大圆是两点间的最短路线,也就是航空公司愿意飞行的路线。任意另画一条联结基多与北极的路线,一定会比大圆长。

第二种平直性的意义我们在下面讨论时空时还会用到:在球面上沿大圆路径足够小的区域内,球面的曲率几乎测不出来。在这个区域,大圆看来是直的,就像我们通常在平坦的纸上所说的直线那样——这也是专业测量员在用经纬仪或激光束确定地产边界时所用的直线意义。在测量员的这个意义上,在沿大圆路径的每个区域内,大圆都是直线。

在弯曲或卷曲面上的任何路径,如果在这两种意义(航空上“最短路径”的意义和测量员的意义)上是直线,数学家就称它们是测地线。

现在,让我们在球面上从基多出发向东移动几厘米,画一条在赤道上完全与通过基多的那条线平行的新直线(大圆,测地线)。这条直线跟第一条一样,将经过球的北极。令这两条原先平行的直线后来在北极点相交的,正是球面的曲率。

明白了二维面上的曲率效应,我们就可以转向四维时空,去看看那里的曲率。

在理想化的无引力宇宙中,既没有空间的卷曲,也没有时间的卷曲,时空没有曲率。根据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在这个宇宙中自由下落的粒子必然沿绝对的直线运动,在任何一个惯性参照系看来,它们都必然保持相同的方向和相同的速度。这是狭义相对论的基本原则。

现在,爱因斯坦的等效原理保证,引力不会改变自由运动的这一基本原则:当在我们真实的引力宇宙中自由运动的粒子进入并穿过一个小惯性(自由下落的)参照系时,它必然沿直线穿过参照系。然而,穿过小参照系的直线运动,显然类似于测量员在地球表面的一个小区域内所观测的直线行为;正如这种在地球小区域内的直线意味着直线实际上是地球表面的测地线一样,粒子在时空小区域内的直线运动也意味着粒子沿时空中的测地线运动。而这一个粒子经历的事情,对所有粒子也一定是正确的:每个自由运动的粒子(每个不受引力之外的任何力作用的粒子),沿时空测地线运动。

认识到这一点后不久,对爱因斯坦来说,潮汐引力是时空曲率的一个表现,就成为显然的事实了。

为说明这是为什么,我们来看下面的(我的,不是爱因斯坦的)思想实验。你一只手拿一个小球站在北极的冰层上(图2.5),同时将两球抛向空中,使它们沿精确的平行轨道上升,然后观察它们落回地球。现在,在我们这个思想实验中,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情,只要它不违反物理学定律。你不但想观察引力作用下的球在地球表面以上的轨迹,还想观察它在地表下的轨迹。为此,你可以假想球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以毫不减速地穿过地球的土壤和岩石(小黑洞可能具有这种性质),你还可以假想,你和一个站在地球另一端观察的朋友,可以通过“X射线图像”跟踪球在地球内部的运动。

球落入地球后,会因地球的潮汐引力而挤到一起,就像下落的宇航员两肋被挤压一样(图2.3)。潮汐引力的强度正好使两球几乎精确地落向地心,并在那儿相撞。

图2.5 两个沿精确平行路线拋入空中的球,如果能无阻碍地穿过地球,则它们会在地心附近相撞。

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这个思想实验:每个球在时空中沿完全的直线(测地线)运动,两条直线初始是平行的,后来相交了(球发生碰撞)。原先平行的直线相交了,这是时空曲率的标志。从爱因斯坦的观点看,时空曲率导致平行线相交,即导致两球相掩,就像图2.4中地球的曲率导致直线相交一样。从牛顿的观点符,潮汐引力导致两球相撞。

这样,因为在空间和时间本性上存在迥然不同的观点,爱因斯坦和牛顿对导致平行线相交的原因有完全不同的说法,爱因斯坦说它是时空曲率,牛顿说它是潮汐引力。但只有一个原因在起作用,因此,时空曲率和潮汐引力必然完全是以不同语言表达的同一件事情。

我们人类的头脑很难想象高于二维的曲面的图像,于是,几乎不可能形象地表现四维时空的曲率。不过,从不同的二维时空碎片,我们还是能看出一些事情。图2.6用两个时空碎片来解释时空曲率如何产生引起海洋潮汐的潮汐拉伸和挤压。

图2.6 地球附近的两片二维弯曲时空,曲率由月球产生。曲率在朝着月球的方向产生潮汐拉伸(a),在横向上产生挤压(b),拉伸和挤压以卡片2.5讨论的方式产生海洋潮汐。

图2.6(a)描绘的是地球附近的时空碎片,包括时间和朝月球方向的空间。月球使这块时空弯曲,曲率以图中所示的方式将两条测地线拉开。相应地,我们看到两个沿测地线旅行的自由运动粒子被拉开了,我们将这个拉开的作用解释为潮汐引力。拉伸作用的潮汐力(时空曲率)不仅影响自由运动粒子,也影响地球海洋,它像我们在卡片2.5中所看到的那样,在地球离月球最近和最远的一端掀起浪潮。浪潮也试图沿着弯曲时空的测地线运动(图2.6(a)),从而也试图飞起来分开,但地球的引力(地球产生的时空曲率,没画在图中)不让它们飞起来,所以海洋只能在地球上汹涌。

图2.6(b)是地球附近的另一块时空碎片,包括时间和沿垂直于月球方向的空间。月球使这块时空发生弯曲,曲率像图中那样将测地线挤压在一起。相应地,我们看到两个沿着垂直于月球方向的测地线旅行的自由运动粒子被曲率(月球的潮汐引力)挤在一起,同样,我们也看到地球海洋在垂直于月球方向的方向上被挤扁了。这种潮汐的挤压作用导致我们在卡片2.5中所看到的海洋的横向压缩。

1912年夏,爱因斯坦发现潮汐引力与时空曲率是同一样东西时,是布拉格的教授。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尽管,他还不是那么肯定,理解也不像我描述的那么完全,也没有为引力提出一个完全的解释。它告诉爱因斯坦,时空曲率决定了自由粒子的运动,掀起了海洋的潮汐,但没有告诉他曲率是怎么产生的。爱因斯坦相信,太阳、地球和行星内部的物质以某种方式决定着曲率,但那是什么方式呢?物质如何使时空卷曲,卷曲的具体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寻找卷曲的定律,成了爱因斯坦最关心的事情。

在“发现”时空曲率几个星期后,爱因斯坦离开布拉格回到苏黎世,到他的母校ETH当教授。1912年8月,爱因斯坦刚到苏黎世就去请教老同学格罗斯曼(Marcel Grossmarnn),现在是那儿的数学教授。爱因斯坦向他解释了潮汐引力是时空曲率的思想,然后问他,有没有什么数学家已经建立的数学方程能帮他发现卷曲的定律,也就是描述物质如何令时空弯曲的定律。格罗斯曼没把握,他的专业在几何的其他方面。不过,去图书馆浏览后,他回来说,有的,确实有需要的方程。这些方程主要是德国数学家黎曼(Bernhard Riemann)在19世纪60年代、意大利的里奇(Gregorio Ricci)在80年代以及里奇的学生勒维-契维塔(Tullio Levi-Civita)在19世纪90年代和20世纪初建立起来的,叫“绝对微分计算”(或者,用1915~1960年间物理学家的语言说,“张量分析”)。不过,格罗斯曼告诉爱因斯坦,微分几何太乱了,物理学家不应该卷进来。还有别的可以用来揭示卷曲定律的几何吗?没有。

就这样,在格罗斯曼的大力协助下,爱因斯坦决定掌握复杂的微分几何,格罗斯曼教爱因斯坦数学,爱因斯坦也教格罗斯曼一些物理学的东西。后来,爱因斯坦引格罗斯曼的话说,“我承认,我毕竟还是通过物理学习得到了一些相当重要的东西。以前,当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到‘前坐者’的余温时,总有点儿不舒服,现在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了。因为,在这一点上物理学家已经告诉了我,热是完全与个人无关的东西。”

学微分几何对爱因斯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门学科的精神同他那自然的直觉的物理学论证是格格不入的。1912年10月底,他给索末菲(Arnold Sommerfeld,一个德国大物理学家)写信说,“我自己现在完全被引力问题占据了,我也相信,在当地的一个数学家朋友[格罗斯曼]的帮助下,我会有能力克服所有的困难。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艰难地奋斗过,而且我已经对数学充满了敬佩,它那精妙的部分至今在我简单的头脑中还只能认为是一种奢望!同这个问题比起来,原先的相对性理论[狭义相对论]不过是儿童游戏。”

面对物质如何令时空弯曲的疑惑,爱因斯坦同格罗斯曼一道,从秋天奋斗到冬天,但不论多大的努力,都没能使数学与爱因斯坦的想象相吻合,卷曲的定律在躲着他们。

爱因斯坦确信,卷曲的定律应该服从推广(扩大)形式的相对性原理:对每一个参照系——不仅是惯性(自由下落的)系,还包括非惯性系,它都应该是一样的。卷曲的定律不应为了自己的形式而依赖于任何特殊的参照系或者什么特殊类型的参照系。1痛苦的是,微分几何的方程似乎不允许有这样的定律。在暮冬时候,爱因斯坦和格罗斯曼最终放弃了寻找,发表了他们所能发现的最好的卷曲定律——为了某种确定性而依赖于一类特殊参照系的定律。

永远乐观的爱因斯坦努力使自己相信,简单说,就是相信这不是什么灾难。1913年初,他在给朋友物理学家埃伦费斯特(Paul Ehrenfest)的信中说,“还有什么能比从[能量和动量守恒的数学方程]得到的必然限制更美妙的呢?”但进一步考虑后,他认为这是一个灾难。1913年8月,他写信给洛伦兹说,“我对这个理论[‘卷曲的定律’]的可靠性的信心还在动摇……[因为不能遵从一般的相对性原理,]这个理论背离了它自己的出发点,一切都悬而未决。”

当爱因斯坦和格罗斯曼在跟时空曲率斗争时,遍布欧洲大陆的其他物理学家担起了统一引力定律和狭义相对论的挑战。但是,他们——芬兰赫尔辛基的诺德斯特勒姆(Gunnar Nordstrφm),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德的米(Gustar Mie),意大利米兰的亚伯拉罕(Max Abraham)——没有一个人采纳了爱因斯坦的时空曲率观点,而是像电磁那样将引力当成一种活动在闵可夫斯基的平直的狭义相对论时空中的力场。他们采用这种方法也并不奇怪:爱因斯坦和格罗斯曼所用的数学吓人地复杂,而且得到的卷曲定律违反了作者自己的原则。

在不同观点的拥有者之间,发生了激烈的论战。亚伯拉罕写道:“像本作者一样曾不得不反复告诫要警惕[相对性原理]的诱惑的人,将满意地欢迎这样的事实:它的创始者现在已经令自己相信它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爱因斯坦在答复中写道:“照我的意见,这种情况并不说明相对性原理失败了……没有一点儿根据怀疑它的有效性。”私下里,他把亚伯拉罕的引力理论描述成“一匹缺了三条腿的高贵马儿”。在1913年和1914年间写给朋友们的信中,爱因斯坦谈了这场争论,“我喜欢这个,至少事情有了必要的生气,我欣赏这种争论,费加罗式的:他想跳舞,我愿为他伴奏。2”“我很高兴,同行们都投身到这个[格罗斯曼和我发展起来的]理论中来了,尽管他们现在的目的是要抹煞它……从表面看,诺德斯特勒姆的理论……似乎合理得多,但它也是建立在[平直的闵可夫斯基时空]的,我感到,人们对[平直时空]的信仰,差不多像某种迷信了。”

1914年4月,爱因斯坦离开苏黎世,到柏林做一名不用讲课的教授。他终于可以如愿地尽情工作了,甚至在柏林的大物理学家普朗克和能斯特(Walther Nernst)的影响里,他还是这么做。尽管在1914年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爱因斯坦在柏林仍然继续追寻着一个能让人接受的关于物质如何使时空发生弯曲的描述,一个不依赖于任何特殊类型的参照系的描述——一个改进的关于卷曲的定律。

从柏林坐3个小时火车就来到闵可夫斯基曾经工作过的哥廷根大学村,历史上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大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就在那里。在1914和1915年间,他对物理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爱因斯坦发表的思想令他着迷。于是,1915年6月底,他邀请爱因斯坦来访问。爱因斯坦去了约一个星期,为希尔伯特和他的同事们作了6次两个小时的演讲。访问过了几天以后,爱因斯坦给朋友写信说,“看到[关于我工作的]每件事情在哥廷根都能得到最彻底的理解,我真太高兴了。希尔伯特也令我着迷。”

回柏林几个月后,爱因斯坦-格罗斯曼卷曲定律令他比以前更痛苦。它不但违反了他的引力定律应在所有参照系相同的理想,而且,经过艰难计算后,他还发现,得到的水星轨道近日点的异常移动值是错的。他原希望这个理论能够解释这个近日点移动,从而胜利解决移动与牛顿定律的偏差,这个成果至少能带来一点实验证据,证明他的引力定律是对的,而牛顿的是错的。然而,他在爱因斯坦-格罗斯曼卷曲定律基础上的计算却只得到了观察到的近日点移动的一半。

爱因斯坦彻底检査了他和格罗斯曼过去的计算,发现几个关键性的错误。整个10月,他都在满怀激情地工作。11月4日,他在柏林的普鲁士科学院周末全体会议上提交了关于他的错误和修正的卷曲定律的报告——定律对一类特殊的参照系仍存在一定依赖性,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强。

爱因斯坦还是不满意,他又同11月4日的定律斗争了一个星期,发现了错误,向11月11日的科学院大会又提出一个卷曲定律的建议。但是,定律还是依赖于特殊参照系,仍然违背他的相对性原理。

就让它违背下去吧。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爱因斯坦计算了他的新定律的可以通过望远镜观测的结果。他发现定律预言,经过太阳边缘的星光应被引力偏转1.7弧秒的角度(4年以后在一次日食中进行的精确测量将证实这个预言)。而对爱因斯坦最重要的是,新定律给出了正确的水星近日点移动!他欣喜若狂,兴奋得3天做不了事情。在11月18日的科学院大会上,他报告了这个胜利。

但是,他的定律违背相对性原理,这仍令他烦恼。于是,他在下个星期又检査了计算,发现了另外的错误——最关键的一个。终于,一切都明白了,整个数学体系现在都摆脱了对特殊参照系的任何依赖:在任意一个参照系中定律都有相同的形式(见下面的卡片2.6),因此服从相对性原理。爱因斯坦1914年的理想完全实现了!新的公式对水星近日点进动和光的引力偏折给出相同的预言,而且把他1907年的引力时间膨胀的预言也包括进来了。11月25日,爱因斯坦向普鲁士科学院报告了他这些结果和他的广义相对论的最终确定形式。7

3天后,爱因斯坦给朋友索末菲写信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兴奋、最艰苦但也最成功的时光。”接着,在[1916年]1月给埃伦费斯特的信中,他说:“你能想象我有多快乐,[我的新的卷曲定律遵从相对性原理,]它还预言了正确的水星近日点的运动。我狂喜了几天。”后来,他谈了这个时期的感受:“在黑暗中找寻我们感觉得到却表达不出的真理的年月里,那强烈的欲望和动摇的信心以及成功前的焦虑,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值得注意的是,爱因斯坦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卷曲定律的正确形式(服从相对性原理的形式)的人,第一个发现者应该是希尔伯特。1915年秋,当爱因斯坦还在向正确定律努力,数学错误接连不断时,希尔伯特也在考虑他从爱因斯坦夏季来哥廷根访问时学来的东西。他在波罗的海的陆根岛度假时,突然产生一个关键的想法,几个星期后,他得到了正确的定律——他没有走爱因斯坦那条艰难的试错路线,而是走一条优美而简捷的数学道路。1915年11月20日,希尔伯特向哥廷根的皇家科学院报告了他的推导和最后的定律,正好比爱因斯坦在柏林向普鲁士科学院报告相同定律早5天。

不过,最后的卷曲定律很快被称为爱因斯坦场方程(卡片2.6),而没有用希尔伯特的名字来命名,这是很自然的,也符合希尔伯特自己对事情的看法。希尔伯特独立并几乎与爱因斯坦同时完成了这个发现的最后几个数学步骤,但爱因斯坦发现了这些步骤之前的几乎一切东西:认识了潮汐引力与时空卷曲必须是同一件事情,设想卷曲定律必然服从相对性原理,它们是这个定律(爱因斯坦场方程)的90%。事实上,如果没有爱因斯坦,引力的广义相对论定律可能会晚发现几十年。

卡片2.6 爱因斯坦场方程:爱因斯坦的时空卷曲定律8

爱因斯坦的时空卷曲定律,即爱因斯坦场方程指出,“物质和压力使时空卷曲。”更具体地说:

在时空任一位置任选一个参照系,通过研究在这个选定的参照系的三个方向(东-西、南-北和上-下)上曲率(即潮汐引力)将自由运动的粒子推近或拉开的方式来寻找时空的曲率。粒子沿时空的测地线运动(图2.6),它们被推近或拉开的速率正比于它们之间的方向上的曲率大小。如果它们像在图(a)和(b)中那样被推近,我们就说曲率是正的;如果它们像在图(c)中那样被拉开,曲率就是负的。

将东-西(图(a))、南-北(图(b))和上-下(图(c))三个方向上的曲率加起来,爱因斯坦场方程指出,这三个曲率大小的和正比于粒子附近的质量密度(乘以光速的平方化为能量密度,见卡片5.2)加上粒子附近物质压力的3倍。

即使你和我可能处在时空的同一位置(如,1996年7月14日中午飞在法国巴黎上空),如果我们彼此相对运动,你的空间将不同于我的,同样,你测量的质量密度(如我们周围空气的质量)也将不同于我测量的密度,我们测量的物质压力(如空气压力)也将不同。同样,你测量的三个时空曲率之和也将不同于我测量的和。然而,你和我都一定会发现,我们测量的曲率之和正比于我们测量的质量密度加上我们测量的压力的3倍。在这个意义上,爱因斯坦场方程在每个参照系中都是一样的;它服从爱因斯坦的相对性原理。

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整个太阳系),物质的压力与它的质量密度乘以光速平方栢比很小,因而压力对时空曲率的贡献是不重要的;时空卷曲几乎只归因于质量。只有在中子星内部深处(第3章)和其他特别的地方,压力对卷曲的贡献才有意义。

通过爱因斯坦场方程的数学计算,爱因斯坦和其他物理学家不但解释了光线被太阳的偏折和行星在轨道上的运动(包括奇怪的水星近日点的移动),而且还预言了黑洞(第3章)、引力波(第10章)、时空奇点(第13章)的存在,也许还有虫洞和时间机器(第14章)的存在。本书其余部分就用来讨论爱因斯坦这些天才的遗物。

当我浏览爱因斯坦发表的科学论文时(很遗憾,我只能看1965年的俄文本选集,因为我不懂德文,而他的大多数论文到1993年才开始译成英文!)9,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研究风格在1912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1912年前,他的文章以优美的文笔、深刻的直觉和简单的数学而令人赏心悦目,其中许多论证跟我们在90年代讲相对论时所用的是一样的,没人想去改进它们。相反,1912年以后,爱因斯坦的论文里出现了大量复杂的数学——尽管通常结合着他对物理学定律的洞察。这种数学与物理学洞察的结合,在1912~1915年间所有在引力领域工作的物理学家中,只有爱因斯坦才有,它最终将他引向了引力定律的完全形式。

但是,爱因斯坦的数学工具用得有点儿笨拙,像希尔伯特后来说的,“哥廷根街上的每个小孩儿都比爱因斯坦更理解四维几何。不过,尽管如此,爱因斯坦还是做成了这件事[建立引力的广义相对论定律],而数学家没有。”他之所以做成了,是因为这件事仅有数学是不够的;还需要他那独特的物理学洞察。

实际上,希尔伯特说得过分了。爱因斯坦是一个很不错的数学家,尽管,他在数学技巧上不像在物理学洞察中那样算得上是一个大师。结果,我们现在很少用爱因斯坦1912年以后提出的形式来讨论他当时的论证,我们已经学会了更好的形式。而且,随着1915年过后,物理学定律的数学味道越来越浓,爱因斯坦当年那个巨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火炬已经传给了别人。

[1] 爱因斯坦用一个新名词“广义协变性”来称这种性质,尽管它不过是他的相对性原理的自然推广。

[2] 这里,爱因斯坦引用了歌剧《费加罗的婚礼》(Lorenzo Da Ponte编剧,莫扎特曲,见第二幕)里的台词。——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