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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一个句子深埋在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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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与血缘有关

一个句子深埋在一本书里

与血缘有关

如果有一天这个句子移植到体内

生出些其他可疑章节

体内的暴动

使肋骨开出花朵,所有叙述

因此疼痛,因此,楚楚动人

——《造的句》(节选)

梁 平

1955年12月生于重庆。先后毕业于重庆师专中文系、西南政法大学研究生班。著有诗集《拒绝温柔》、《梁平诗选》,长诗《重庆书》等。还有长篇小说《朝天门》。现居成都。

在我看来,“朦胧诗”之后国内活跃的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诗人可以分成三个维度。第一维是于坚、欧阳江河、王家新、周伦佑、沈天鸿、伊甸、杨克、王小妮、柯平等人,这一维的诗人夹杂于众多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第三代”之中,人们常常不会注意他们的年龄。另一维是以彭一田、雨田、十品、杨然、汤养宗、丁可等人为代表的“草莽”诗人,这些诗人分居于全国各地,各自为战,虽与第一维诗人同时起步,但没有进入“第三代”,因为势单力薄导致影响与实力不成正比。第三维以梁平、郁葱、大解、刘立云等人为代表。这一维的诗人多在重要文化单位任职,不在乎流派,不参加“大展”,创作理念不激进也不保守,传统意义上的“名家”主要由他们构成。三类诗人各有长短,无法互相遮盖和取代,他们的存在,使得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诗人无论在“第三代”诗歌浪潮中(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本身就是“第三代”),还是在后来的“70后”、“中间代”的喧嚣中始终如大海中的礁石,在潮来潮往之中屹立不倒。

梁平就是众多“礁石”中的一块,写诗二十年,虽没有捧出特别“响亮”的代表作,没有流派撑腰,没有口号壮胆,但却是一步一个脚印,以自身的实力赢得了读者的尊敬。

在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诗人的三个维度中,梁平兼具了第二维的“江湖”气质和第三维的贵族威仪,也不乏第一维诗人作品中所习见的幽默与深刻,如《故事》、《嘴唇开花》、《关于狗》等篇什。从大处说,他的位置稍稍偏向传统,对于“新潮”,虽非“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也谨慎异常。这样的审美向度自有其优势,它正统、大方,因为可以用传统的解读方式进入而容易赢得大多数读者的好感。重庆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的《梁平诗选》中,此类作品并不少见。下面这些句子是我随手翻到的:“山在摇动,一群挖笋的孩子在奔跑/和笋一样鲜嫩的年龄/和年龄一样单纯的笑声/证实了高原,一座山的历史/和历史为一座山续写的故事。”(《娄山关的孩子》)前三句轻灵单纯,后两句突然插入的“高原”、“历史”和“故事”使诗意陡然凝重,凭直觉,后面将会“升华”出“闪光”的内容。果然:“他们就是红军的子孙,赤着脚/从竹林深处走来,从大山的沉积中走来……他们知道,红军在这里挖过笋/呼啸的子弹是战士撒向山岭的笑声……”

这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中国诗歌最为正宗、传统,读者最感舒适的抒情方式,欲扬先抑、赋比兴、前后照应,一切尽在掌握中。它们为成就诗人更大范围内的名声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然而,如果仅仅满足于此,梁平充其量是李瑛的翻版——此处对李瑛先生没有不敬之意,相反,我对李瑛先生后期的作品相当喜爱——混迹于难以计数的“抒情诗人”之中,丢失了自己的声音和身份,而无法在诗艺上真正地出人头地。诗人李钢说梁平“当哭则哭,当歌则歌,欢乐哀愁悲愤一齐宣泄到纸上,字里行间透露出坦率真诚,也闪烁着机智与才华”(李钢:《永远的八点钟》)。夸的是诗人的真诚和聪明,而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一种提醒:机智与才华对于诗歌写作实在太重要了。当前诗坛不缺乏“时代之光”、“×××之歌”之类的“巨著”,而这类作品往往鲜见成功者,多是口水加口号,多是排比加夸张。与伟人、历史、民族、“火热的大时代”有关的作品如果仅仅着力于观念、内容甚至是篇幅的“大”而不能加入细腻感人的细节和对人性的洞察,其生命力在写下第一个字时就已开始衰竭。因此,我在欣赏《娄山关的孩子》的真诚的同时也无法不对其创新思维的缺失暗含遗憾。当然,以传统的手法驾驭这种题材,梁平已做得十分成功,要是换一个人来写,难保不会出现时下墙壁上常见的那些文字。相对而言,我更喜欢《梁平诗选》中那些“小”诗,小事物小感触,里面却蕴涵着人生的大起大落:

我已经笑得娴熟

我的语言可以背诵我的一举一动

一招一式

都按照桌面的提示

我身体各个部位已变成开关

想明白很多事以后

就很是理解那些

在立正稍息的口令下

站起趴下的签字笔

我知道了英雄不以成败论

天很蓝,深不可测

——《那鸟和我》

一个按部就班、没有自己的思想的“机器人”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些文字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无奈或者惊心动魄的故事,因为梁平这样说过:“我的诗,有好多都是记录我做过的事,认得的人……其实每个人和自己所处的城市都在相互侵蚀,也在相互抵抗。”(《梁平诗选》自序)然而侵蚀也好,抵抗也罢,“天”仍然蓝得“深不可测”,乏味的生活只能继续循环。诗歌的最后一节是这样的:“若干年以后我穿过玻璃回到桌前/回想过去的日子/那鸟已经不见,不再来。”对这些文字可以提供两种阐释,第一种是字面上的,第二种则是我和鸟悄悄地调换了位置。鸟的消失是否暗示着我的悄然离开?考虑到作者曾经从政,而且后来果然调到另一座城市生活这些“巧合”,我的理解倾向于后者。无疑,这首诗是一个正直敏感的知识分子对某种环境的无奈和拒绝。

无聊的笔会参加得多了,就起了自己弄一个“有聊”的笔会的念头。现在看来,这个“有聊”的诗会好在因为梁平的到来而不至于回归“无聊”。

2003年7月上旬,我和诗人罗晖、粟城、刘常连、甘谷列、三个A做出了一次至少在我们看来是破天荒的举动——每人凑五百或七百元,操办新世纪桂林诗会。为什么说是“破天荒”?首先因为当时我们几个人的经济条件大都不好,刘常连的父亲还生病住院,每天都要花钱;甘谷列家里还负债;我的小孩刚出生三个月,妻子没工作。其次,当时“非典”刚进入尾声,全国许多大型活动都不能开展。可想而知,在这个时候举办一个大型活动,而且是以激情著称的诗人聚会,结局难测。

为了开一个纯粹的诗会,我们定下了规矩,除了《星星》诗刊主编梁平,其他任何人都不主动邀请,自愿参加。决定邀请梁平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诗歌刊物的主编,而是因为他那令人佩服的豪爽气度。当然,邀请梁平,还有一点个人的私心——2002年,我去四川都江堰开会,经过成都,一连几天,梁平相继拉来了冉云飞、聂作平、石光华、尚仲敏、龚静染等蜀中名流,并“命令”我的老哥们李海洲从重庆火速赶到成都“陪酒”。一连几天,我都被灌得找不着北,甚至有一个下午在赴饭局的途中,我叫出租车司机帮我找药店买了一盒葡萄糖浆来暖胃。因此,这次邀请梁平,也有“找机会扳本”的意思。

给梁平打电话的时候,梁平的回复再一次印证了他豪爽的性情,他的回答很短很干脆:没问题!后来我才知道,在此之前,梁平刚刚参与处理完四川著名诗人孙静轩的后事,为了这个寒酸的诗会,又专门取消了另一个会议,买了机票飞往桂林。

梁平到达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孤单”——除了他,这个诗会,我们不仅没有主动邀请诗歌界的出席者,本地的相关领导也不邀请。诗会开始的前两天,我因事和两个市领导吃饭,随意向坐在身边的一个宣传部副部长透露了即将举办诗会的消息,那位副部长好意地建议我邀请在座的一位市领导出席,并告诉我如果有市领导出席,不仅可以提高会议的档次,按常规,市接待办还可以负责安排一次宴会。我推搪说诗人聚会过于随意,有领导在场大家不自在,还是民间一些好。其实,我是不想象某些会议一样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也担心被市领导知悉后不同意召开而坏了大事。你说我精明也好迂腐也好,总之几天的诗会,来者全是诗人,没有出现一个领导,从主持会议、布置会场到安排饮食,大小事务都由我们几个诗人操办。

由于缺乏操作大型会议的经验,在开会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会有多少诗人前来,后来一数,竟然来了全国各地的五十多个诗人,加上本地的一些诗歌爱好者,接近七十人,外地客人遍及天津、四川、广东、贵州等省市。因为超过了我们能够承受的规模,一些诗人交了两百元会务费,也有不少人没交。对于这些,我们没有勉强,个别来自农村的诗人,我们甚至补贴了回程路费。有意思的是,2006年夏天,网上出现了一份对我进行百般攻击和诋毁的“大字报”,其中一条竟然是“将全国五十多个诗人骗到桂林”!

受经费所累,我们选择了市中心的湖滨饭店。这家饭店面对榕湖,设施虽然老旧,但交通方便,旁边是我所在的单位和中心广场。饭店四楼有一个类似于中学教室一样的会议厅,只不过面积比普通的教室大三倍,能容下两三百人,几十人坐进去,显得空空荡荡。我担心冷清,也嫌店家收费太贵,便在旁边的老楼找了一个中型会议室。费用相对便宜,大小也比较合适,能够容纳五六十人。这个会议室是民国时期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只是没有安装空调。尽管服务员在中间摆放了一个电风扇,因为天气的闷热和对诗歌的热情,与会者普遍浑身燥热。7月5日,会议开始,梁平笑呵呵地说:“我参加过很多诗会,这次的会议室最有特色。”不知道是赞是弹。

7月6日上午九点,诗人们已经聚集在会议室。梁平起得晚了,我带着他空着肚子在市中心四处寻找早餐。看来,住在市中心也不见得全是好处,至少想吃桂林米粉都比较困难。无奈之下,我们拍开了中心广场旁边麦当劳的大门,冲进去啃了几块比砖头还硬的隔夜面包。后来我才知道,文学界开笔会,已经形成了一个不言自明的规矩——邀请一个级别不低的诗人和编辑出席地方性的笔会,主办者不仅要使客人吃好住好,还应该给对方付一定数额的“出场费”,而我,不仅没有给客人付出场费,连早餐都没安排好!现在回想起往事,我在敬佩梁平的大度的同时,也不禁羞愧万分。

此次诗会的另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细节是,诗会最后一天上午八点,饭店服务员逐个敲门,说饭店另有会议接待,要求诗人们在半个小时内退房走人,只留一个单间给尚未离桂的诗人存放行李。虽然按照法律规定可以在中午十二点之前退房,诗人们还是容忍了店家的无礼,将行李搬到那个唯一的房间里。我不禁起了几丝悔意,要是这次诗会是市里一个正规部门主办的,或者有市领导出席,也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三年后,那家饭店因经营不善而倒闭,我常常在上班期间透过窗口看几眼那些日渐荒芜的空房子,心里忍不住生出几丝残忍的快乐。

梁平曾经喜欢“把诗写得清亮一点,写得老实一点”,并认为“诗该怎样写,诗不该怎样写,都不重要”(《梁平诗选》自序,下同),有一点强调内容而忽视技巧的嫌疑。但梁平又是警醒的,他也意识到“诗,不是可口可乐,就不能只让人清凉一爽;也不该坚硬得成为核桃,非得动用锤子的功夫”。说白了就是诗歌不仅要有厚实的内容,而且要有能够贴切地传达出诗美的技巧。对于一首诗而言,内容是宽泛的,没有高下之分,只有流行与不流行之分;技巧却是常用常新的,古老的修辞家庭无时不在增添新丁,如何在这两者之间架起一座美观而不露痕迹的桥梁,将成为那些具有多年创作经验、作品风格已基本成型的成名诗人的瓶颈。梁平也曾面临这样的局面,他在八九十年代的写作成就已有目共睹,《梁平诗选》等三本诗集和孙静轩、吕进、李钢、李敬泽、谢有顺、王干等诗人和评论家的文章可资证明。然而仅仅这样还不足以博得更高层次的诗友的尊敬。梁平的可贵之处在于:作为一个成就斐然的诗人,他一方面不断地巩固原有的优势,保持着对文字的敏锐感受;另一方面,他又不惮于技术上的探索和作品内涵的开拓。2001年以后,梁平的诗歌进一步地切入具体生活情境,姿态和语调变得更低,手法上也有了新意。组诗《重庆词典》、《有名有姓》是其中的代表。《重庆词典》收入的“词条”有李子坝、读书梁、白象街、龙溪镇、海棠溪、莲花池、棉花街等数十个,这些地方有的已经消失,有的至今仍在。在梁平的诗歌里,它们不仅仅作为地点存在,还是精神的载体,容纳了怀念、反省、疑惑、欣慰等思绪。原本与公园一体而后来不知为何被围墙隔开的红卫兵墓,阴冷沉重的程度不亚于罗门笔下的麦坚利堡:

与此相邻的教堂早已没有了钟声

冷冷的十字架下

那个没有任何遮蔽的坟场

保存最为完整的惨烈

一百颗八九点钟的太阳

在那年,在墙外,封存了体温

这种阴冷与当年的轰轰烈烈形成了意味深长的衬映。无疑,诗人成了一个思想者,但与北岛或欧阳江河等诗人不同的是,梁平的表情并不投入,而是平静得近于冷淡。姿态和心理的巨大反差为诗歌贡献了出其不意的冲击力,是啊,为什么总要摆出手托下巴或振臂高呼的姿势呢?为什么非得以一脸沉重或者号啕大哭来表达忧伤呢?从眼里流下的只是泪水,而流在内心的是血。这种以外在的轻进入内在的重的方式好比钝刀子杀人,看起来不起眼,挨了刀才知道滋味难受。面对这样的诗篇,你无法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而不得不一步三回头。

《重庆词典》更多的是对已逝或将逝事物的挽留与追念:

我印象中的街没有了

青石板路不在了

喝酒的店子找不到了

没有人可以和我进入以往

以往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这里丢失了什么

棉花街,真的上了年纪

——《棉花街》

棉花街是诗人记忆的一部分,这份记忆是刻骨铭心的,然而印象中的街已经消失,随之而去的是平民的素朴和欢乐。这是对当下生活的一个反证——现实生活中美的缺乏,诗人只能从缅怀中求取。而“没有人可以和我进入以往”则暴露了人的孤独。诗歌于是不着痕迹地打开了生活的内核。这种别致的切入方式是梁平以往的作品所罕见的,前文所举的《娄山关的孩子》、《那鸟和我》虽不失深刻,但它们多是直取目标,少了含蓄。而《重庆词典》不再讲究意象的光鲜和技巧的炫目,变得漫不经心,顾左右而言他,在你不知不觉间深入了本质,堪称“杀人不见血”。这种对人性细节的细致体察,对生活的旁观者的游离姿态,对以往熟视无睹的事物的重新命名,从而折射出思想灵光的诗艺探索,使梁平的诗歌综合了“第三代诗人”的平民气质和叙事手段,乃至更年轻一代诗人所特有的轻放,显现出饱经沧桑又充满活力的双重特征。《重庆词典》出现后,梁平这块“礁石”已开始逐渐上升为山峰,他将因此看到一片更为宽广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