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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诗歌史(第三部)》一个突然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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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残忍的

他死了,这个消息

让所有人感到意外

多年以来,他一直和神

保持紧密的联系

——《汉普顿》(节选)

余 地

本名余新进,湖北宜都人,1977年生,2007年10月去世。有诗歌、小说等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山花》、《青年文学》等报刊,并有作品入选《2003中国最佳诗歌》、《2005中国年度诗歌》、《2005北大年选(小说卷)》等选本。去世后,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余地文集》三卷。

2007年10月6日下午,我去菜市买菜回来,打开电脑,习惯性地进入“扬子鳄”论坛,一个消息震惊了我:诗人余地于10月3日深夜或10月4日凌晨零点左右在家自杀身亡。

消息介绍说,余地自杀的主要原因,是其妻子患重病,由于生活压力过大而不堪承受。而在余地自杀前三个月,他的妻子刚刚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看到余地死亡的消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消息上提到的即是我所认识的诗人余地,因为仅仅半个月前,我们还有书信联系,从中看不出他要自杀的任何蛛丝马迹。可是消息的结尾所附的文字打消了我的怀疑:“余地,本名余新进,1977年生,湖北宜都人,多年居于昆明。有诗歌、小说等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山花》、《青年文学》等报刊及各类网站,并有作品入选《2003中国最佳诗歌》、《2005中国年度诗歌》、《2005北大年选(小说卷)》等选本。获得2005年度‘边疆文学奖’等奖项。主要作品有长篇诗性随笔《内心:幽暗的花园》等。”那以后的几个小时,论坛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的诗人纷纷留言,我的QQ和手机也响个不停,一切情况都在证明: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

后来才了解到,文学界中很多人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感觉与我相差无几。余地的朋友、《山花》编辑冉正万在其博客上这样描述他得知此事时的情景:

昨天(2007年10月4日)下午四点半,我正在水城火车站排队买回贵阳的票,掏手机看时间,却看到《大家》副主编韩旭发给我的短信:“余地昨日自杀身亡!”我几乎被吓了一跳,只回了两个字:“天啦!”心头想:为什么?怎么可能?

我立即把这个信息告诉《山花》主编何锐,因为他很欣赏余地的才华。同时告诉盛慧,因为余地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是他推荐给我的。他们都倍感惊讶。何锐还特地打电话到昆明,证实这事是否真实。他从余地的家人那里得知,余地已经不在人世。

表示惊讶的远不止冉正万、何锐、韩旭等期刊界人士,还有大量的作家和诗人。10月5日凌晨,《水乳大地》作者、著名作家范稳在他的博客上回忆道:“先是女诗人海惠打电话来告知噩耗,我不相信,以为人家是在说梦话,或者,这是在梦里接到的一个电话,梦一醒了,什么事儿都过去了。然后庆幸这是一场梦。但是愣了会儿神,发现这噩耗不假,身边的朋友不假,屋外的天空不假。又打电话问另一个兄弟雷杰龙,小雷与我是同仁,曾经多次编发过余地的稿子,两人也是同龄人,平常很谈得来。他在电话那边哽咽着说,眼下正在余地家楼下,一大群惺惺相惜的作家朋友。余地的父亲已经从武汉赶过来了。我问小雷,为什么?小雷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跟余地说起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会自杀,唯独余地不会。因为他平常是个多么快乐、开朗的家伙啊!”

10月9日,当地一家媒体记者在写报道时,也对余地的举动纳闷不已:“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是某部队干部部的中校军官,年龄比他小七八岁之多;他有一双可爱的双胞胎,生于7月8日;他还有关于诗歌文学的一堆荣誉,小有成就并为圈内赞赏……”

曾在自己创办的《中国当代诗歌》大力推举过余地作品的山东诗人鲁扬惊讶地说:“自杀身亡?余地是《中国当代诗歌》推出的首位‘当代诗星’,前不久还在我博客上留言,没想到……就近的朋友请再来证实一下。……在众多诗人中间,选一位‘无名’的,且有潜力的诗人,来装点我首编的《中国当代诗歌》创刊号,而现在这样一位我所钟爱的诗人……我不知道有谁还同我心境是一样的。”

很快,关于余地自杀的消息传遍网络,著名的扬子鳄、天涯诗会、独角兽、诗江湖、露天吧等论坛都有大批网友对此表示了关注。其中仅扬子鳄和天涯诗会两处,10月6日至10月8日三天中,与“余地自杀”相关的帖子点击量超过三万,回帖量近千。其中穿插着大批全国知名的诗人,如伊沙、叶晔、阿翔、周实、东方浩、张敏华、中岛、芦苇泉、江非、周瑟瑟、浪子、辛泊平、陈洪金、殷龙龙、老枪、刘诚、张德明、陈傻子、邢昊、韩少君、巫昂、杨克、苏一刀、庞清明、谢君、汪抒、渭波、陈剑文……许多人还写了悼诗和怀念性文章。在其他大量论坛和博客,也有大量文化界人士对余地自杀发表看法。而余地的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yudi)访问量陡增,大量网友在上面评论和留言,表达他们的惋惜之情,其中一些单篇文章的点击量就高达三四十万!

自然,认为余地对家人毫无责任感的网友也不在少数,他们纷纷在论坛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网友王三郎说,如果活着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他无法忍受,那么他为何要将这种痛苦转嫁给他人,让关心他的人爱护他的人承受着永无休止的折磨,这就是一个大男人的所做所为吗?

青年诗人知闲抱怨道:(余地)只顾自己快活,说走就走了。可怜孩子老婆啊,唉。这个世界上的人都疯了。

诗人冰马更始愤怒得难以自抑:“一个如此自私的人,写得出真正的诗歌?老子半夜不眠想鞭那鸡巴的尸!!!!”

还有一些网友更为理智地看待这一事件,并将话题引向更广泛更深入的地带。比如,一个叫“河沙流”的网友说:

活着和死亡,如果只对单个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试想三个假设,如果余地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如果余地没有妻子儿女,如果余地没有朋友,那么余地的死犹如清风吹散一缕轻烟。

但人活在这个世上,绝不是孤立的个体,其实一个人的生命不能自私地认为就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任随你怎样去处置。

活着就是一种责任,为自己,也为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者为整个社会。

死亡只能被理解为逃避责任,不仅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对于余地,选择活着,缘于方方面面的压力,对自己或许是一种残忍;选择死亡,对自己或许是一种解脱,但对于其妻子儿女,对其父母亲人,对其朋友,或许是更大的一种残忍。

作为男人,或者作为人,应该努力地活着,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选择逃避,只能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其实死亡并不需要多大的勇气,相反,活着,坚强的活着才需要巨大的勇气,尤其是身处逆境的时候。

我对余地更多的是悲愤,之后才是深切的同情。

一个名叫“马原”的作家(不知道是不是写《虚构》的那位)在《余地:你使用了最有尊严的权利》通过余地事件对“自杀”行为进行了探讨:“其实自杀是生命中一项普通而又特殊,特殊但也普通的行为选择。是一个人整体生命价值观中的最后一项价值认定。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直面对着这样的境况:在人间忍受,还是在天堂安息?我们一直在死亡和活着之间做着犹豫的抉择。而缺少的往往只是勇气。我们不能用长寿和短命看待我们生命的质量和意义,有时候面对死亡比活着更容易,更有难度的往往是我们怎么活。我自己也一直这样想,当生活欺负我到了我不能忍受的时候,也许我也会选择结束。当然面对了断,我会比面对生命中的任何一项选择更慎重,但我决不回避它。死亡的美丽有时候会让活着的污浊和丑陋汗颜。”

各种见解充斥在各个网络论坛上,有的甚至因为意见相左而相互辩论起来。

10月10日,新浪博客推出“深度解读:诗人余地为什么自杀”专题,将大量相关文章集中起来,将对余地之死的讨论推向高潮。

余地出生于1977年,老家在湖北宜昌市宜都县姚家店村。据云南诗人陈洪金介绍,余地在湖北中专毕业后,到一家公司工作,随后被派到驻昆明的办事处。也许是作为一个诗人,对于生意场上的风险和人性险恶了解不透,作为推销员,他被人骗走了一批货物。由于货款收不回来,他也就离开了那家公司。失去工作后,生活压力陡然增大,陈洪金就建议他多给报纸写一些随笔之类的稿子,赚点稿费贴补家用,但余地并没有把这个建议听到心里去,仍然以写不能赚稿费的诗歌为主。

到了2003年,余地终于坚持不住了,便到《云南法制报》去打工。不久,因为昆明的《生活新报》副刊编辑辞职,他便顶替进去当副刊编辑。

在《生活新报》任副刊编辑期间,余地的生活相对稳定,他的诗歌作品开始受到一些公开和民间刊物的接受。山东诗人鲁西狂徒早在2004年元月创办《中国当代诗歌》诗刊时,就在头条位置以“当代诗星”栏目发表了余地的四首诗和诗性随笔《内心:幽暗的花园》一至二十节,并在封二刊登了余地的彩照。2004年夏天,余地在浙江诗人老枪等人创办的无名指文学网开设个人专栏。他的小说和诗歌逐渐在《人民文学》、《星星》、《山花》、《南方周末》、《青年文学》等重要报刊上发表,获得过一年一度的云南省“边疆文学奖”。就在他去世前两个月,云南省作协主办的《边疆文学》杂志2007年第8期上半月号还在重要位置推出了他的作品。

2006年7月,余地从报社辞职,据说是为了专心写作。

作为一个作家,余地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书虫”。在余地去世前的一个多星期,重庆《时代信报》2007年9月21日“阅读”版还刊发过他的湖北老乡宋尾写的通讯《余地:“饕餮的阅读者”》,介绍他的文学观念和藏书故事。从文章中可以看到余地对书籍的热爱与挑剔以及关于书的“奇遇”:有一次,朋友介绍一位来自南京的“背包客”到余地家里借住,由于是铁哥们儿介绍,余地热情地接待这位来客,并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的珍贵奇书。一个星期之后,背包客不辞而别,与此同时,余地书架上的十五本藏书也不翼而飞。余地通过电子邮件追问那位“背包客”,对方却反过来责怪余地是故意冤枉他!后来,余地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些失去的书重新凑齐。这件事情,让他对进入自己书房的客人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据统计,余地收藏的图书有6000多种,这些书挤满了十五平米的书房的四壁。20世纪90年代后期,余地挣的钱大多用于买书。1999年,他把当时的所有藏书运回湖北老家,到火车站托运处一秤,足足有一吨多重,运费花了几千块。后来,他又想回昆明发展,便又不辞辛苦地把大多数书籍运过来。余地在湖北老家还留有不少书,在他离世之前的最大愿望是把老家的藏书运到昆明。有趣的是,他在昆明的书房主要存放的是西方翻译作品,湖北老家的书房收藏的则多为中国传统文化典籍。

作为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余地也会时不时参与一些文学活动。2003年6月,他与一批网友筹办了中国当代诗歌论坛,后来又加入诗人老枪创办的无名指文学网。2005年,他和朋友联合创办了《云南诗歌报》,还编选了《2005云南诗歌年选》。2007年秋天,他又和国内多位活跃的诗人合著了《九人行》诗选,在这部诗选中,他为其他八位诗人的作品撰写了短评……余地去世的消息传出后,10月7日,山东诗人许烟华在扬子鳄论坛上黯然神伤:“9月23日,我和诗人舒中一起去邮局,给余地、冯磊、兰心寄了《九人行》。……余地给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八位入选者都写了精到的简评。冯磊收到了,兰心收到了,余地却迟迟没有回音。我想,或许昆明太远了,或许到的时候,邮局已经放假了吧。但是就在今晚,在几个小时之前,我从网上知道了余地的消息……”

余地在新浪网开设了一个博客。博客以他的作品“内心:幽暗的花园”为名,主要内容是自己的诗歌作品和书评,极少个人日记和生活琐事。而在2007年9月23日去过余地的博客的人们会意外地看到,余地在当天的博客日志中公布了一个大喜事:“2007年7月8日,余地和姚梦茹的一对孪生儿子,平平和安安出生。老大平平出生于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老二安安出生于下午四点四十七分左右。”博客上有两个婴儿的照片,照片下面是余地的题诗:

你看着这个世界,它刚刚醒来,像你头上的绒毛

不要这样看我,它说。你听见了,什么也不懂

早晨的太阳爬上你的脸、额头,让你无比困惑

——给平平

你的对面,是所有人;你的身后,一堵墙

这个早晨,你没有张开嘴巴大声啼哭,没有伸出手

世界站在这里,你还没有学会思考

——给安安

在作于2007年9月23日的这篇最后的博文中,余地又张贴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及题诗。第一首为《给安安》:

你的牙齿在生长,你的微笑也在生长,你的手——

世界和你一起长大,像你手指头上的螺纹,向外旋转

生命,让你快乐,让你向未来伸出手

从这首诗,我们还可以看得出诗人具有的快乐心境。然而,接下来的这首《给平平》却有了不小的变化,特别是最后一句,总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对,藐视他们,在心里微笑

把他们逗得大笑,然后抬起腿,狠狠一脚

你是一个调皮的孩子,还不明白,那些心

据说,平平和安安是姚梦茹独自回到山东老家生的,直到余地去世前,他也没见过这两个孩子。与此同时,一些媒体还报道说,余地的妻子姚梦茹的遗传性肺癌也进入晚期,而两个孩子尚未满三个月!余地的遗孀和两个孩子的生活状况令人难以割舍,因此人们在悼念逝者的同时,也对他的妻子及孩子表示了关心和慰问,纷纷询问如何进行资助。10月7日,惠州作家网发出倡议,号召人们提供帮助,在一天时间内就筹集了2000余元;10月8日下午三时,刘春、张翔武、阿翔、毛子、宋尾、黄芳、采耳七个诗人在扬子鳄论坛贴出由刘春执笔的《我们的倡议书》,呼吁国内诗人帮助余地的家属,引起了极大关注。《倡议书》这样写道:

朋友们,因为余地的猝然离去,作为诗友,我们都深感悲痛。死者已矣,我们不想过多地纠缠于余地的做法正确与否。余地离去后,留下了肺癌晚期的妻子和一对不足百日的双胞胎“平平”和“安安”。近几日很多诗友都希望通过各种方式寻求对余地的妻儿表达支持。经过余地的好友张翔武与余地的遗孀小姚商量,我们斗胆提出如下倡议:如果有哪位朋友希望对余地的孩子表示爱心,可以将钱打进下面的账号,或通过邮局汇出。截止时间为10月30日。

当然,我们不强求所有诗友都能参与,也不企望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大家以自己的真诚去行事吧。

(余略)

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这份倡议书被转贴到国内数十个诗歌论坛和个人博客,并且马上就有网友按照倡议书上的银行卡号汇款。仅当天下午汇出善款的就有浙江谢君,西安伊沙,安徽车客,重庆金轲,西安之道,广西刘春、黄芳等诗人,近3000元。第二天,又有湖北毛子、江西采耳、山东王金凤、安徽阿翔、广东寸心若许、北京侯马等十余个诗人汇款,共计5300元。在随后的三个星期中,全国各地诗人源源不绝地表示了自己的心意,其中一些诗人的生活状况亦相当糟糕,有的诗人甚至多年没有工作而四处流浪。著名诗歌民刊《诗参考》主编、诗人中岛在《倡议书》张贴到扬子鳄论坛二十分钟左右就给作为倡议者之一的我打电话。在电话里,中岛激动地说,尽管自己每年为了出版《诗参考》而经济窘迫,但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对孩子有所表示,他马上到银行打两百元到指定的账号中,钱不多,只是一点心意,希望大家不要见怪。而此次活动的倡导人之一、湖北宜昌《三峡文学》的编辑毛子因为过于激动,跑到银行填好汇票才发现忘了带身份证而在银行门口暴跳如雷;当天下午六点五十四分,辽宁省一个青年女诗人给我发来手机短信说:“看到你关于余地的倡议书了。心里很痛。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以诗歌的名义,以人间的爱,以生命的名义,为了两个孩子,我决定每年汇款2000元给他们,直到孩子五岁。我自己也有孩子,面对两个弱小的生命情难自抑。本想把每年的稿费直接汇给他们,但那样知道的人多了,难免说什么的都有。如你,这样做本无所欲求,尽力而已,我亦如此。生命不易,唯愿一切忧伤都让人更加坚强并有所承担。但我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知道,包括倡议书中的其他朋友。之所以告诉你,因为是你提议的,诗歌是热的。我明天下午去汇第一笔款2000元。”

从10月8日下午三点到晚上十点,七个小时中,仅在扬子鳄论坛一地,表示支持和捐款的网友就不下三十人。余地生前时常登录的上海乐趣园网站(扬子鳄、诗江湖等当前国内人气最旺的诗歌论坛均由乐趣园提供空间)也多次与倡议者联系,他们除了进行捐献,还决定将倡议书转贴到乐趣园所属的数万个论坛并置顶。一些诗友甚至开始考虑建立基金对孩子进行长期资助,将这一活动发展成为一项持续性的爱心事业。

至捐款活动的截止时间2007年10月30日,仅余地的朋友张翔武的存折就收到捐款30,000余元,姚梦茹的存折收到捐款约16,000元。

许多人看到我牵头发布的倡议书后,以为我和余地是好朋友,事实上我没有见过余地,和他也毫无私交。我牵头发出倡议书的理由很简单,无非是觉得他的妻儿的状况不大好,需要人们支持而已。当然,如果要说得更细些,余地于我也不算太陌生,多年前我就读过他的作品,仅在2007年7月到9月间,他还分三次给我寄来了四篇书评,评论的都是新近出版的外国文学著作。其中7月24日寄来了对俄罗斯作家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小说《巴登夏日》的评论和对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艾特伍德的小说《与死者协商》的评论,8月20日寄来了对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即以往我们熟知的《寒冬夜行人》)的评论,9月14日寄来了对德国作家格特勒的《寻访行家》的评论。书评质量相当高,从中看得出作者不俗的阅读趣味。但因为7月到9月我所在的城市正好要搞读书月活动,许多稿子得给读书月的报道让路,有时候即使有版面,也优先安排了那些“排队”时间更长的作品,所以尽管我早已将其中的两篇书评编好放在稿件库里,但一直没有及时安排见报。

余地寄稿子来时,一般只在邮件标题写“书评一篇,请刘春兄审阅”之类的简单话语,有时候即使附信,除了日常的问候语,不会谈及其他,更不要说自己家里的那些情况了。因此我对他的生活状况丝毫不知,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安排版面,以自己的方式给孩子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第一次见到余地的名字的时间要早很多,大约是在2001年《星星》诗刊刚刚开办综合性论坛的时候。当时我在论坛上担任了一段时间的义务阅稿人,对张贴在论坛上的诗歌作品进行点评,挑选好的推荐给刊物发表。不知什么时候,余地也上去张贴了几次诗歌,其中一组关于外国诗人的有关于博尔赫斯的一首。恰巧我也以博尔赫斯为题材写过一首短诗,所以认真读了。读过之后,我对这个比我小三岁的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当时给他的留言是:我们写过相同题材的诗歌,但写得比我好。

后来偶尔也在一些刊物和论坛看到署有余地名字的作品,有时候是诗歌,有时候是读书随笔,偶尔还有小说。他的一篇长篇诗性随笔的标题我看到之后就一直忘记不了:《内心:幽暗的花园》。用余地的话说,这是一个心灵的秘密札记,是用诗歌的方式记录自己的生活,追求一种诗与思的融合。余地出事后,我在他的博客里读了一部分章节,觉得相当优秀。我注意到,余地的新浪博客和诗生活专栏的名字用的均是“内心:幽暗的花园”,由此可见他对这一标题的喜爱。是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花园,不同的是,有的人的内心阳光灿烂,另一些人的内心幽暗而潮湿,诗人可能大部分属于后者。

2005年夏天,一个诗友告诉我余地到了昆明一家媒体编副刊,这个诗友把他为我的随笔集《让时间说话》所写的评论张贴在余地负责的一个网络论坛上,希望余地能够发表,但不知是余地没看到还是其他原因,没有得到回音。我唯一给余地写过的一封短信是在2007年7月底或者8月初,大致是我在第一次收到他的书评后不久,想起他也是在报社编副刊,便回信告诉他我的新书《朦胧诗以后》将在10月20日左右出版。我说,这本书是我最看重的著作,我和责任编辑都认为它的出版可能会成为2008年中国诗坛的一个小小的事件,对中国诗歌的发展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届时能否帮发个简讯或者短评之类。余地在8月3日回信说:“刘春兄好!我不在报社了,不过现在的都是我以前的同事,你把相关资料、封面什么的发我邮箱,我让他们在读书版推荐一下!顺便恭喜新作出版!余地。”在信中,余地是那么的阳光和爽朗,现在,我的新书已上市,而这个忙,余地永远无法帮上了。

余地去世后,留下了大量诗歌和少量随笔、小说作品。仅在他的新浪博客上,就有诗歌和随笔二百六十篇。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已经被部分作家、诗人和编辑所认可。余地还写有一部长篇小说《爱情什么颜色》。在一些朋友和出版社编辑的努力下,2008年1月,这部长篇小说和诗性随笔集《内心:幽暗的花园——一个心灵的秘密札记》、《余地诗选》同时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也许是由于作品发表得不多的缘故,余地在诗坛名声不算大,但从他去世后一部分作家的评论看来,余地本来可以有很光明的文学前途——

2007年10月6日下午,我与《中国新诗年鉴》主编、著名诗人杨克聊天,杨克说,他读余地的作品不多,但这次看到他的短诗《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觉得非常优秀,余地是个有才华的诗人。

《星星》诗刊主编、著名诗人梁平告诉我,余地的诗歌在《星星》上发表过,相当不错,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著名作家范稳这样评价余地:几年前我在办刊物时,曾经编发过他的一个短篇,现在已经有些想不起这篇作品具体的细节了。依稀记得当时的感受是,是个聪明的家伙干的活儿,云南这样的写作者不多。他敢于放弃在报社较为优厚的条件,敢于忍受写作的寂寞,这就令人敬佩了。命运对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写作者,太不公平了!

时任《诗歌月刊》编辑的阿翔说:我看过余地的诗文,很干净,干净得像死亡一尘不染。尤其是余地的诗歌,充满了愤怒和冷漠,促使他远离了尘世,他的文字很唯美,就像是活在一个神话里。或者说,余地无法见容于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悲剧。

南京作家育邦说,余地的那几个小说在形式美学和思维上都同时达到了诗的高度。他写了很多书评,这些书评留下了他的文学品味和他独特的文学气质。作为清醒的写作者,余地从一开始就明白写作的震颤效果和干涸的必然结局,就像卡夫卡对待写作的态度一样。

女作家半夏干脆说:“这将是本年度云南文坛最惨痛的一个事件!”

为了纪念余地,诗生活、乐趣园等多家网站专门设置了余地作品专辑,而诗人老枪主编的《中国网络诗歌读本》在已经编印完毕的情况下,决定推迟上市,增加了一个小册子——《读外读,本中本——余地纪念特辑》,收录了十多位诗人、作家为余地撰写的怀念性诗文,以及媒体上的相关报道。

的确,余地的作品是值得人们关注的,从2007年4月余地为《九人行》诗选写的序言《诗: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不俗的鉴赏力:

下午六点一刻,拥挤不堪的超市,我从令人眼花缭乱的货柜上取下一支牙膏。手机铃声响起,是诗人一行。他在电话里面抱怨,为什么当今的诗人们,写得那么相似?无论成名与否,大家的技巧、语言、主题都非常一样,几乎不能分辨作者是谁。很多诗人,满足于小情调、小感觉、小技巧,总之,在诗歌的舞台上玩弄自己的小聪明。他还提到谢有顺给雷平阳写的评论,那种评价,套在其他诗人身上,同样适用。怎么会这样?

我说,大家的生活状况差不多,思维方式差不多,写作态度差不多,很多诗人着迷于表达,却很少钻研、学习诗艺,也很少去寻找与他人不同的题材,这样就导致大家的诗歌都差不多。对诗歌的使命感、责任感,在中国当代诗人身上,极度匮乏。

对于大多数诗人来说,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大诗人永远是少数,是金字塔的顶端。目前,汉语诗歌的发展状况,是正常的。我们没有必要杞人忧天。只要有很多诗人在写诗,在认真生活,就足够了。

让来自外部的压力停留在外部,让诗歌从内心开始,大多数诗人就是这么做的。这,也是诗歌的一种方式。

诗,是盐,一种晶体,有坚固的外观、完美的结构、纯粹的成分。它给予我们滋养,让我们更好地生活。

在这篇短文里,余地表达了对诗艺、题材、使命感和责任感的重视,他把诗歌比喻为盐,“给予我们滋养,让我们更好地生活”。但很明显,余地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没有更好地生活下去,而是走向了反面。那么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关于余地自杀的原因,坊间流传着几种说法,比如与妻子吵架,一时激动而做出蠢事;比如说余地早有厌世之心,吵架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还有人说是因为生活艰辛让他无法面对患了绝症的妻子以及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而逃避责任。几个星期后,一些新的说法又让余地的死亡事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也许,现今所有的猜测距离诗人死亡真相都很远,但愿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无论如何,诗人已离去。在这里,我不敢肯定余地走上不归路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因为这不是我能够做到的。我能做的只有依照一些线索进行猜测或推断,或者说,我只能说出下面这么一句废话:一个成熟男人的死亡,肯定不会只有单纯的理由,而会有多种因素的纠葛。

那么,就让我们沿着这句“废话”,来推断一下余地死亡的原因吧!

很多人都认为余地是因为承受不了生活的巨大压力而做出蠢事的。据我所知,在中国,生活在贫困线上或者原本不大贫困但横遭变故的诗人不在少数。我的许多诗人朋友,无非是刚好维持温饱而已。有的则在温饱线上挣扎,吃了上顿即使有下顿,但几天后的饭钱就不知到何处筹集了。还有一些诗人,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八面,大江南北到处跑,整日与朋友觥筹交错,殊不知奔波本非内心所愿,他们也是情非得已的。包括我这样的人,似乎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似乎什么都不错,但事实上我的生活可能是很多朋友难以理解的——不是说我过得差,而是说我过得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好。我想,在这个时代,大多数诗人作家可能都是过着韦应物《高陵书情寄三原卢少府》中“直方难为进,守此微贱班。开卷不及顾,沉埋案牍间”所描述的日子吧!那么,生活的压力是不是余地生前面临的最大障碍?也许。余地年仅三十,没有工作,上有老下有小,妻子又身患重病,摊上这样的事儿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承受。但这就足以让一个七尺男儿产生逃避之心了吗?我持怀疑态度。事实上,正如许多网友指出的那样,光看余地的6000多册藏书以及他照片中的书架,就知道余地并不算特别贫困。在诗人们纷纷表示要对余地的妻儿进行资助的最初阶段,他的妻子姚梦茹就明确表示,自己的生活状况不错,不必资助。

这样看来,“余地因为生活压力太大而自杀”的理由并不充分。

值得一提的是,捐款进行了一个星期左右时,姚梦茹拿出一个叫“马晶”的女人的存折号,人们才知道姚梦茹的名字叫“马晶”。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诗人的一时冲动或者厌倦了尘世生活呢?我们知道,艺术家的思想是浪漫不羁的,而现实又是那么的残酷,总让他们内心的愿望难以实现,于是一些意志薄弱者就采取了这样那样的方式寻求改变。这种方式既有顾城式的因无法得到想象中的生活而杀人进而自杀,也有阿橹式的因过于贫穷而多次蓄谋杀人,还有海子式的因为内心的孤独以及气功、爱情等复杂因素的纠葛而卧轨,以及戈麦的沉湖,昌耀的跳楼……余地采取了属于自己的一种方式——用菜刀割颈。这是多么残酷多么决绝的方式啊,这个名叫“余地”的诗人,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可是,他刚刚有了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一个再怎么懦弱的男人面对重病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内心也必定会充满责任和慈爱的,他怎么舍得抛下自己的爱人和骨肉,舍弃美好的天伦?

因此,我同样找不出“一时冲动而自寻短见”的理由。

会不会是缘于对人际关系过于失望?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和很多诗人一样,余地的性格中也包含着那些诗人特有的品质——孤傲、倔强与空虚。我曾经在范稳的博客上看到他对余地的性格的简单描述。范稳说:“之前我曾经从其他朋友处隐约得知,余地在报社个性太强。我就知道,要坏事。”余地的湖北同乡、诗人宋尾说:他们都从湖北出来漂泊,余地在昆明,他在重庆,两人都写诗,但在诗歌圈子之外;两人先后进入媒体,饱受理性和枯燥的折磨。2006年,余地给宋尾打电话,说想辞去文化副刊部主编的职务,专心写小说。没几天,他真的就辞职了……余地离开了原先所在的单位,也不知道是不是“个性太强”的原因。但在我的印象中,一些诗人的确个性太强,很少能够得到上司赏识,有的甚至难以与同事融洽相处。一个人就算是“直方难为进”,不考虑仕途倒没什么,同事和朋友却是不可或缺的。可是,这就足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吗?在不受到一些人的欢迎的同时,余地不是也得到另外一些朋友的赞赏吗?一个人总不可能因为被少数人排挤而选择自杀吧!打死我也不相信。

因此,以上种种都不应该是诗人决意离开尘世的主要原因,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余地的离去?至少在目前,没有人知道。从有关媒体的报道中,人们似乎可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事发后,云南当地一家媒体这样报道:

有邻居说,4日零时许他们听到楼下发生争吵。

余地的妻子小姚说,因为余地喝酒的事情,他们争论了几句。“我前不久一直在山东,国庆期间才回来。”小姚7月份因为生孩子,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节日回到昆明,却发现余地几乎每晚醉酒。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我们争吵中,他就冲进厨房拿菜刀,看样子是要自杀。”小姚夺下菜刀来,像哄孩子一样,好不容易把余地劝了安静下来。

“他说,好了,我没事了,你去洗澡吧。”小姚说,她信了余地的话,进了浴室,差不多15分钟后出来,就看见余地斜靠在那个单人沙发上,血流了一地。

小姚吓坏了,打电话给余地最好的朋友张翔武求救,随后,她又拨通了110和120。

梁源派出所的接警记录是4日凌晨1时28分38秒。7分钟后,该所民警到余地家出警。120的医生也很快赶到,医生证实余地现场死亡。

余地颈上动脉和食管被证实为菜刀割断,警方调查取证后,确认他是自杀。

(摘自10月9日《云南信息报》)

似乎描述得相当详细,但关于余地为什么自杀,从字里行间仍没有能够得到一丁点信息。据说,余地的脖子上被砍了三刀。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砍自己三刀并且使自己当场死亡,需要多大的手劲和勇气?我不理解。

其实,何止我们外人不理解,连与余地相处了一年多的姚梦茹女士也“很突然、很震惊,很意外,完全没有想到”。据《云南信息报》介绍,姚女士说,余地的“压力肯定是有的,家里一下多了两个孩子,生活压力肯定一下都大了很多”。可是姚女士又说:“但这绝对不是他(余地)自杀的原因。”

那么,只有余地本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了吧?也不见得。在回答一份调查问卷时,余地曾对“请简述你对‘生命’的理解”这一问题这样回答道:“我还没琢磨明白,可能永远不能明白。”

是的,对于生命,没有人能完全琢磨明白。在很多人看来,诗人的心理结构和常人相比殊为不同:诗人似乎很厌世,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正如前文所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厌世以及厌倦尘世的具体原因,但我知道余地肯定很孤独,在他的作品中,对死亡的暗示无处不在。这些作品大量描写了对生活的绝望与悲哀,以及人世的迷惘与沧桑。比如在《内心:幽暗的花园》第230则《伤害》中,他写道:“这些伤口,像一团铁丝,捆绑着你,血已经凝固。/疼痛总会结束,留下的只是一些丑陋的疤。/伤害,不是意外,而是命运。”第5则《命运》:“从表面上看,你没有任何变化,像往常一样,热衷于开一些低级的玩笑。/与生俱来的某种东西在左右你,它是否就是命运?那传说中的神秘力量。/昨天,你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你的身体和灵魂裂成两瓣,瓤子是黑色的。”而短诗《刀》则像是对后来的行为的细腻描述:“一把刀子正在缓慢地移动。所有的血液正在渐渐地凝固,一把刀子的光芒竟是如此的寒冷。/没有人看见一把刀子,正如他们始终无法看见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一把刀子,它的弧线如此优美。/一把穿过天空的刀子,它始终不肯生锈。”诗歌《汉普顿》更是一开头就直奔主题:“他死了,这个消息/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多年以来,他一直和神/保持紧密的联系。”

余地在死前的阅读也与死亡有关。据余地的朋友郑子语说,10月5日下午,他与朋友打车赶到殡仪馆,但因为迟到而无法见到朋友最后一面,回来后他去了梁源小区余地的家。看到书房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意大利著名的剧作家皮兰德娄所著的《自杀的故事》。客厅里,还有一本A. H. 拉夫森的《面对死亡》。而余地前不久在《山花》杂志发表的小说,也是一个关于自杀的故事。

余地的自杀,让人们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同走这条道路的前辈:蝌蚪、顾城、海子、昌耀、戈麦、徐迟……他们和余地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告别了人间。只不过余地比他们更惨烈、更决绝。于是有人认为这是诗人本身存在的问题,比如心理的结构与常人的差异。有人甚至认为这昭示了诗人乌托邦的破灭。这一次,余地抛下了病重的妻子和一对幼儿,网络上自然少不了对他的“不负责任”的举动的讨伐,有的人甚至由此认为诗人本来就是不负责任的群体。对于这种荒谬绝伦的理解,我们只能苦笑着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要是突然有一天余地的死亡比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更复杂,而且恰恰与所谓的“诗人心理结构”或“社会逼迫论”无关,持那些论调的人们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对余地的离去,我感到很伤感,虽然我们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同是诗歌爱好者,并且有过联系。何况余地相当优秀。但是,我要说,尽管我很欣赏余地的才华,但在稍稍冷静下来后,我对余地的好感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折扣——他离去的时间和方式让人难以接受。面对如此可爱的小宝宝,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余地怎么忍心走上那条不归路呢?如果把我换成余地的处境,要走上这条路,唯一的理由只能是那两个孩子本来就不存在,以及妻子本来就没患绝症——只有这样,一个男人才能脱离“毫无责任感”的指责。可是,余地的博客上不是贴着孩子的照片吗?余地的妻子患绝症不是昆明的多家媒体堂皇地公布出来的吗?面对如此事实,说余地没有孩子以及妻子没患绝症岂不是有点天方夜谭?

而这个世界发生的很多事情的确比天方夜谭更传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震惊——

孩子不是在昆明生的,而是在姚梦茹的老家山东生的。余地在孩子生下来后,直到临死之前,都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孩子。

姚梦茹不是真名,她的真名叫马晶,而余地的所有朋友都只知道“姚梦茹”而不知道“马晶”。

姚梦茹也不是像一些媒体报道中所说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中校,而仅仅是一个从山东到昆明来的普通打工妹。

余地和姚梦茹不存在法律上的婚姻关系,无论在湖北、山东,还是云南,都没有他们的婚姻登记记录,他们只是在湖北老家举行了婚礼。

姚梦茹肺部患有疾病,但不是肺癌,更不是晚期。

余地的两个孩子“平平”和“安安”根本不存在。那么,余地的博客上的两个孩子的照片从哪里来的,没人知道。据说,余地在自杀前的一段时间里都在为孩子的百日宴做准备,因为他即将第一次看到孩子了。然而不幸的是,他永远没有等到这一天……

当我从知情人口中逐步了解到这些真相时,让我如受雷击,然后愤怒、惊讶、伤感、沮丧、委屈等感觉交杂于心,人们常说文学作品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现在看来生活的复杂性远远高于作家的描摹啊。这些新情况的出现,让人们对余地的死亡原因有了更多的议论。而作为余地自杀事件的唯一当事人,姚梦茹——不,应该叫“马晶”——也有很多话需要倾诉。2007年12月25日,在接受《都市时报》的记者采访时,马晶说:“我不想把太多关于我和余地过去的生活讲出去,很多细节我已经跟卿老师说过了,等她的书出来之后,我才会表态。”马晶所提到的“卿老师”为云南作家卿玉青。据说,卿玉青花费了大量精力采访了相关情况,她打算就此写一部名为《为何不留余地》的纪实文学作品。

也许,等到卿玉青的作品出版之后,我们会从中得到关于余地死亡的更多真相。而现在,我在写这篇文章的间隙,会拿起案头上一张又一张汇款单进行填写——因为余地的妻儿并不存在,我们要把所筹来的捐款一一返还给捐款人。

2001年3月30日,余地写过一首题为《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的诗歌:

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就像一场突然到来的暴雨

淋湿了我的身体。来自另一个女人的痛哭

开始使一切变得更加可笑,也使我

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拥有的一切

已经被一个死者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具令人难以容忍的尸体

此刻,它躺在冰冷的地上

犹如一个幼稚的童话,省略了过去和现在

剩下的只有未来。一切躲在一张面具的后面

除了一根细线,我看见的只有空气

它正从我的脸上傲慢地跨了过去

然后把一个死者的瞳孔不断地放大

终于对准了我,就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

然而我的眼睛里面一无所有:一个硝烟散尽的战场

剩下的只有一些残败的野草,以及

沾满了鲜血的泥土

一张白布就轻易地覆盖了一切

而一具尸体被紧紧地包裹在里面

犹如一枚坚硬的果核,在黑暗中

梗住了我的喉咙

令人窒息的是他的双手,仿佛已经抓住了

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却只是为了

不让任何人看见,以便可以和他的肉体一起腐烂

除了假装一种毫不相干的镇静,我知道

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得到答案

在他彻底地进入黑暗之前,我的一切已经轰然倒塌

这样一首诗歌,蕴含其中的预言和黑暗都令我震惊。诗人用那么冷静和细腻的笔触不厌其烦地描述死亡以及周遭的一切。他似乎理解了一切,包括死亡的本质。他甚至又能够从对死亡的描述与想象中返回来提醒别人:“我知道所有的问题都不会得到答案。”但他最终还是离去了,离去得比自己写下的更直接更残忍。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将余地的自杀理解为为某种声音召唤而去,也许会使这个世界浪漫很多,可是他在做出这一举动的时候想到他的家人和爱他的朋友们了吗?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我在向死者表达哀思的同时,总是无法掩饰眼角的丝缕遗憾——一个突然死去的人是残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