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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洒下月光》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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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候,时间像黄金,又重又实,过得慢,欢喜与忧愁都沉甸甸的。中岁以后,时间像杂草,抓一把就是十年二十年,欢喜与忧愁变得如过眼浮云。

我与她那次碰面之后,从此音讯全断。人海茫茫,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但已然是石沉大海。我是低度人际关系的人,婚后不仅鲜少在文坛活动,昔年往来的朋友几乎都留在前一阶段青年期驿站,没带到中年旅店来。我待他人疏懒如此,他人待我亦淡寡如是。

二〇一三年春末,我刚出版一本写作期长达数年的凋零之书,也尚未从失去我的大地之母阿嬷的哀伤中恢复。被彻底掏空的感觉让我感到异常疲惫,蛰伏一段时日才恢复元气,愿意出门与移民美国、已十几年未见的大学老同学及几位朋友餐叙。

奇异的时刻来了。餐后,老同学本应搭其他人的便车顺路回家,我本应与另一位友人搭同路线捷运回家,却在分别当下,天南与地北互换了:那位友人“临时决定”搭便车去探望亲人,老同学“临时决定”不回家,要与我散散步、说说话。

我们沿着红砖路散步,在呼啸的车声中,老同学感慨光阴荏苒,一转眼青春如烟,我们忽然也走到中年离老境不远了,多少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周遭有人病了甚至走了,接着提到她的名字,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走了。”

我愣住。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我记得我是这么问的,竟需在路边花台坐下,以防晕眩。

这同学是唯一知道我与她有交情的人。

“你不知道吗?她走了。”肯定句。大约三年前过世,五十多岁。

“有没有受苦?”我又问。

同学一概不知。

然而受苦二字已将我彻底粉碎,即使此刻有医生对我解释她无一丝半毫受苦,我也无法相信了。

她必然受苦,她必然受了大苦。

返家之前,竟需独自去堤岸散步,排解猜测她受苦这个念头带给我的折磨感。一个纯良美善的人忽然不见了,竟让人这么难受。

天色黄昏,星夜降临,可否告诉我,远逝的灵魂在何处安息,听得见呼唤吗?

人生最后,她过得好吗?是否得到足够的安慰?是否了无遗憾?有谁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消息如散入汪洋的九秋蓬,无从打捞。我竟然在她走后三年才听闻,然而寻思一想,如果人的意念能自主安排,她必定不希望我见到她最后模样(设想如果倒下的是我,我也不想让她看见),如果灵魂有知,要在断绝往来的两个世界传递讯息,必定会挑选她认为最恰当的时间。从她辞世那年算起,整整三年间我处在丧亲与写作的黑暗之中不见天日,她大约也不想给我多添一桩伤心吧。待我万事底定,心有空了,才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轻描淡写地,让我知道她已远离。

这是她向我告别的方式,想来,也颇符合她一贯的手法。

我想去看她,但无人能告诉我她葬在哪里。

或许是白日忧怀渗透到了暗夜,有一晚,我竟梦见她。

仍是清瘦略显苍白的脸,她正在医治自己的伤,告诉我只是个小手术。然而梦中的我却知道是大手术,她的胸口有严重创伤。如此清晰,不知何意?难道,她入梦而来是为了让我不要挂心,尘劳已止息,一切病痛都已痊愈了。

打听无消息,寻问无着落,在强调保护个人资料的现代社会,打听与询问都是让人起戒心的事。

但我并未淡忘这事,我们未了。

到了秋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竟然反常地答应某一个小型读书会的邀请前去演讲,会后,我又反常地留下来享用午茶甜点与大家闲聊。坐我旁边一位女性长者忽然提起她的先生任职某机构,不知怎的,我随口提到她的名字,问认不认识。这长者睁大眼睛答:“何止认识!”她竟然是她的师母。两天后,我收到告别式小册影印本,而寄给我相关讯息的她的指导教授,在信上押的日期,竟是我的生日。更奇的是,从小册提供的线索我才惊觉,若非那场读书会之邀我绝对不可能踏进的那间屋子,竟是她曾担任编务的某月刊办公室,说不定,我当时坐在她曾坐过的位置。

是我多心了,还是冥冥之中她知道我已无处探询,遂透过幽微曲折的方式,给老朋友捎来消息。

我由小册找到关键人,进而得知灵楼地址。

有多大的机会,一个人的名字会嵌在思念他的人的户籍住址里?有多大的机会,坐你旁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给了你所有的解答?

我独自去了灵楼,当看到熟悉的名字确确实实镌刻在塔位面板上时,眼睁睁地,不敢相认。

一个才华洋溢的人变成一坛骨灰,叫人如何相认?

摸着那三个字,好庞大的往事扑面而来,其音容在脑海浮现宛如昔日,生年、卒年却刻得清清楚楚,不禁悲从中来。

“我来迟了,这一生……这一生……”

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