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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微经典:一种假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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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境

石城北街的傻子阿木,在一天早晨醒来后,心里突然有了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他打算到街边去做一名乞丐。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不断有人问阿木同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或者,你以后要做什么事?阿木每次的回答都一样——翻翻眼睛,然后茫然地傻笑。于是,大家就认为阿木是个傻子。几天前,他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双双去世,他身无分文,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很自然地,阿木想到了去乞讨。

但这个想法仔细想想却有一些难度,阿木不太喜欢平白无故地向别人伸手。他想,我起码应该像有些乞丐似的演奏些乐器吧!那么,我应该演奏什么乐器呢?天知道为什么,他第一个想到了二胡。但他的家里并没有二胡。那就动手做一把吧!这个想法很可笑,因为他并不懂制作二胡的方法。于是,他到一家制造乐器的工厂去工作,拼命学习各种乐器的做法,尤其是他准备使用的二胡。

五年后,他成了整个工厂里技术最好的乐器制作师。

一天早晨,阿木对厂长说:“谢谢你这几年里对我的照顾,我要走了。”厂长问他要去哪里,他笑了笑说:“我要回家去,做一把自己的二胡,然后到街上去乞讨。”

阿木心满意足地辞去了工作,并且很快做出了一把漂亮的二胡。但是,当他把精心制作的二胡拿在手里时,这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不会演奏一支像样的曲子。在工厂里制琴,只要能把音阶分清就可以了。看来,离去乞讨还有一段日子呢!他用在工厂里挣到的钱四处去求访二胡演奏家,悉心向他们学习演奏技巧。心中的渴望激发了他的全部热情,他学得异常刻苦。只是有一点让他感到奇怪,每当他回答说,他学习二胡是想到街边去乞讨时,人们总是感到万分惊讶。

在学习二胡的日子里,阿木有时候想,只有二胡会不会让人感到单调呢?于是,他同时又学习了笛子、箫、喇叭、扬琴等几十种乐器。后来他又想,仅仅是民族乐器似乎还有些不够。这样,他又学习了手风琴、萨克斯、小号、长号、小提琴等几十种西洋乐器。

学习所有这些乐器用去了他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里,他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反复不停地演奏他的各种乐器。为了制作和购买这些乐器,他把房子卖掉了,住在一幢破房子里,又断断续续地找了很多种工作。

三十年后的一天早晨,阿木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到街边乞讨了。他和他的乐器一起迎着阳光走出屋门,来到大街上。最后他站在了石城音乐大厅门口。阿木向周围看了一眼后,摆开架式,演奏了他的第一首二胡曲。接着,他又变着花样地演奏了随身携带的其他几样乐器。当他抬起头准备接受过路人的零钱时,他看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很多人,大家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他还不知道,音乐大厅里刚才还在看演出的观众,现在都已经围在了他的周围。包括在大厅里演奏的音乐大师们,也都走了过来,惊讶地看着他。阿木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围观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给他钱,哪怕是一分的硬币。

阿木本来不是一个太爱理会别人的人,他只顾自己一首接一首地演奏他的音乐。把自己带的乐器演奏完了,又有人给他拿来一些其他的乐器。不论是什么乐器,阿木都很熟练地演奏一支曲子。音乐结束后,人们热烈地鼓起掌。阿木冲鼓掌的人们笑了笑,等了一会儿,见大家谁也没有打算给钱的意思,他只好挤出人群,走回自己暂住的那幢破房子里。

第二天,全城的报纸都刊发了一个惊人的新闻:一名神秘男子在音乐厅门前即兴演奏,令人惊叹的是,他几乎精通任何一种人们能够想起来的乐器。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无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演奏家。

此时,阿木正躺在破房子里,望着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灰尘出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听完音乐,还鼓了掌,却不肯给他零钱呢?

仇 恨

袁五谷和袁丰登做了一辈子的仇敌。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有致对方于死地的决心和勇气。

比如说吧,一条路,如果袁五谷刚走过了,袁丰登就说啥也不肯再走,宁可绕远走另一条路。实在没有另一条路呢,袁丰登在这条路上走一步,就冲着想象中的袁五谷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再走一步,又吐一口唾沫。吐完了就骂一句:袁五谷你真不是个人。当然了,如果走在前面的是袁丰登,袁五谷也照样会连吐带骂的,说袁丰登你真不是个人。

我十岁那年,袁五谷从乡政府调到了县政府。转年,袁丰登也从乡中学调到了县教委。没多久,上级就开始调查袁丰登的问题,查来查去,发现袁丰登这个同志是清白的,没啥问题。袁丰登也弄明白了,是袁五谷给上级写了封信揭发他的问题,意思就是想把他再弄回农村去。不久后,上级又开始调查袁五谷,查来查去,发现这个同志也是清白的。不用问,是袁丰登回报了一封举报信。

某一天早晨,在县医院旁边的一座石拱桥上,袁五谷和袁丰登狭路相逢了。两个仇人一东一西,像两轮不共戴天的太阳似的,升到拱桥中间的弧顶处时,就同时停住了。袁五谷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丰登。袁丰登也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五谷。他们俩的影子投到桥下的河水里,一个伸着脖子,另一个也伸着脖子,看起来像两只斗架的公鸡。袁五谷不肯让路,袁丰登也不肯让路,都是钉子似的,在桥上钉着。后来,两个人,四只眼,都瞪得要冒血了,四条腿也不停地打哆嗦。这才同时把头扭过去,冲后面“呸”地吐一声,下桥,找另一条路去了。隔着河他们又同时回过头来,冲着对方“呸”了一声。

袁五谷和袁丰登虽然仇深似海,但他们俩对我都非常好,他们一个是我的亲二叔,另一个是我的亲三叔。而且在我心里,他们也都是挺不错的人。我一直想搞清楚,在他们这对亲兄弟之间到底埋藏着什么仇恨?是什么事情让他们成为咬牙切齿的仇敌的。当然了,我更希望他们能解开心里的疙瘩,丢开仇恨。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相处,不是更好吗?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二叔和三叔究竟是因为什么成为仇人的?但每次问,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知道的就是他们俩有仇。没办法,我只好去问两位当事人,在这个问题上,二叔袁五谷和三叔袁丰登的回答是相同的,他们都告诉我六个字:袁丰登(五谷)不是人。我如果接着问为什么就不是人了呢,他们就都瞪着眼睛大发雷霆,摆出一副恨不得吞了对方的架势。至于为什么不是人的事,他们都闭口不提。

在二叔和三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成了我心头最大的一个疑团。后来我又问过原来老家里的好多人,包括二婶和三婶在内,他们都知道二叔和三叔有仇,有大仇,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仇恨的根源。

我二叔袁五谷在七十岁那年得了重病,临死前指名要见我最后一面。我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想不起来该对他说点什么,最后竟然又问了他和三叔的仇恨。已经奄奄一息的二叔听到三叔两个字,立刻瞪圆了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人。这也是二叔临死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是他的遗言吧!

二叔死后,三叔大笑了三天,逢人就说那个不是人的家伙袁五谷死了。第四天早晨睁开眼睛,三叔还准备接着笑时,突然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们大家赶到时,三叔已经不行了。如果三叔也死了,那么我心头的疑团就永远也解不开了,所以一见面我就毫不犹豫地问三叔,他和二叔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当时,三叔的脸上还有一缕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那笑容像花骨朵一样在肉皮里含着。这次三叔没有告诉我袁五谷不是人。他好像仔细想了想,然后重重地摇了摇头,告诉我四个字。四个字刚说完,一歪头就走了。

我三叔袁丰登的墓地在县城边的一座小山上,左边是棵老松树,右边是另一个墓地,是我二叔袁五谷的墓地。安葬了三叔后,我在两个叔叔的墓碑前哭了一整天,边哭边想着三叔说的最后四个字,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三叔说的竟然是:记不清了。

这四个字是三叔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也算是他的遗言吧!

我去见一位朋友,他住在皇家花园A座。那幢楼像一根长方形的大钉子,笔直笔直地钉在城市的中心。我住的皇家花园B座像另一根长方形的大钉子,被钉在A座的旁边,A、B两幢楼呈直角形排列,我们刚好住在直角的顶点上,都是二十层。我家的阳台斜对着朋友家的阳台,我们经常能在阳台上见面。我们站在阳台上时,直线距离大约不会超过三米,偶尔,我们会把自己的烟扔给对方。

开始,我们在阳台上遇见时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后来就开始说天气不错什么的,最后我们每天都会到阳台上聊会儿天儿,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题。这时候,我们都渴望能面对面地交谈,握一握对方的手。

从B座到A座非常近,只需上电梯,下电梯,然后再上电梯,再下电梯,就可以了。两个楼门间的距离不超过二十米。

我乘电梯下了二十楼,从B座走出来时,发现外面起了大雾。刚才在楼上时还没看到雾,雾大概是在我乘电梯时下起来的。雾很大,我失去了方向感,近在咫尺的A座也在雾中消失了。我凭着感觉向A座走,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后,雾开始散了,我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停在了A座左侧的一个花坛旁边。我看看方向,再次冲着A座的楼门笔直走过去,走出十几步后,雾气又弥漫起来,A座再次在雾中消失了。我按着刚才看好的方向,又走了十几分钟后,雾气散开了,我看见自己停在了A座右侧的另一个花坛旁边,离A座大概几十米远。

我记下方向,再次走向A座,十几分钟后,我看见自己进了一幢楼里。这幢楼不是A座,而是B座。我无可奈何,只得上了电梯,回到二十层的自己家里。满头大汗地跑到阳台上。朋友正在阳台上抽烟,他见到我很惊讶,问我怎么还没动身。我告诉他雾很大,我迷了路。朋友把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上下左右地看。其实不用他看,我也早就发现了,二十层的高空中根本就看不到一点儿雾的影子。朋友说:“你等我,我马上去你家。”我说:“好,我等你,你快点来。”

我站在阳台上等了很久,边等边注意听着门铃声。门铃一直没有响,又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朋友出现在对面的阳台上。他说:“雾确实很大,我也迷了路。”我说:“怎么办呢?我们应该握握手。”朋友说:“我有个好办法。”说完朋友离开了阳台。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他又出现在阳台上,肩头上扛着一块大木板。

朋友说:“我们在空中搭一座桥,这样就不会迷路。”朋友把木板递过来,我接住,搭在我家的阳台上。朋友拍拍他那边的木板说:“现在好了,我们可以从这座桥上走过去。”我也拍拍我这边的木板说:“这主意真不错,这是座非常漂亮的桥。”

我们俩夸了一会儿桥后都不再说话,拿眼睛看着对方。

好久好久,我和朋友一起说:“那么,我们俩谁来过桥呢?”

较 量

石先生住院一周后,石小山惊讶地看见,父亲竟然对他露出了笑脸。

在石小山的记忆里,几十年来父亲的脸一直板得像一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把刀还会挥起来,冲他来那么一下子。石先生的微笑让石小山很警惕,他预感到父亲可能有什么企图。

石先生冲儿子笑过后,又拉住他的手说:“儿子,你告诉我实话,爸爸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石小山连连摇头,“没有,医生说你只是一般的炎症,打点儿针,吃点儿药,很快就能好。”

“你骗不了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得的肯定是不治之症。”

“爸爸,我没骗你,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养病,少胡思乱想。医生说了,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医生是不是还说,回家后,想吃点啥就让他吃点啥吧?”

“爸爸,医生没这么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没有任何根据。”

两天后,石小山打一辆出租车,把父亲接回家里。他刚把背上的父亲放到床上,就听见石先生厉声吼道:“石小山,你给我跪下。”石小山看见父亲的脸又板成了一把刀,犹豫了一下,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胆大包天,竟敢欺骗自己的父亲!”

石小山连连摇头。

“刚才你办手续时,我已经问过医生了,他说我得的是不治之症。”

石小山忽地从地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石先生的吼声追上来,“浑账东西,你要干什么?”

石小山扭回头,恶狠狠地答:“我去问问那个狗日的医生,凭什么胡说八道,无事生非。”

石先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摆摆手,“这事和医生无关,是我自己的猜测。”

石小山服侍父亲吃药时,石先生又拉住他的手,“儿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故意隐瞒病情。但你要想一想,你爸爸和别人不一样,我活着时是个明白人,明白了一辈子,不想稀里糊涂地死。爸求求你,就说实话吧!”

石小山看见父亲的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眼圈儿也跟着一红,哽咽着说:“爸爸,我真没骗你,你得的确实是一般的炎症,你不该胡乱猜测。”

“你可能以为告诉我实际病情后,我剩下的日子会很痛苦,但你不知道,如果稀里糊涂地死了,我会更痛苦。”

石小山不停地摇头。

石先生口气突然又严厉起来,冲着儿子喊道,“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爸爸,你是不是我儿子?”石小山愣愣地点了点头。石先生说:“既然你承认我是你爸爸,那就立刻告诉我实情。”石小山说:“爸爸,你想听什么实情?”

“告诉我,我得的是绝症。”

“爸爸,你根本就没得绝症,就算我是你儿子,你也不能硬逼着我编瞎话骗你!”

石先生突然捂住脸,呜咽着说:“儿子,你是你,我是我。咱们谁也没权利替别人做什么决定,你说是不是?”

石小山也捂住脸,呜咽着说:“爸爸,我只是告诉你实话,根本没替你做什么决定。”

石先生怒吼一声:“你给我滚。”

一个月后,石先生又一次住进医院。

一天晚上,石先生再次对儿子笑了,“现在,你该告诉爸爸实话了吧?我得的是绝症。”石小山摇摇头,“医生说了,你这次的病和上次根本没关系,是另一种病。”石先生突然泪流满面,“儿子,你究竟要骗爸爸到什么时候?”石小山也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爸爸,我根本就没骗你。”

石先生抹把眼泪,“你把我的病历拿来,我要自己看。”石小山转身出去,好长时间才回到病房里,“爸爸,医院有规定,病历保密,不能外借。”石先生说:“你把我扶起来,我要下地。”石小山把父亲扶起来,站到地上。石先生指指对面的墙说:“你站到墙边上去。”石小山站在了墙边。石先生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石小山面前,“儿子,爸爸求求你了,就告诉我实话吧!”石小山赶紧也跪在了地上,用手去扶父亲,“爸爸,儿子求求你了,我说的就是实话,就别逼我骗你了!”

石先生甩开他的手,双手打着地面说:“爸有权利死个明白!即使死之前这段日子很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痛苦,与你无关,与旁人都无关。”

石小山满脸流泪,使劲摇着头,又来扶父亲。石先生再次甩开他的手,“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得的到底是不是绝症?”石小山用力摇头。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儿子。”

说完这话,石先生站起来,突然一头撞向墙壁……

光 头

石城北街肉铺掌柜王二麻子正专心对付一块骨头,他八岁的儿子王有才跑了过来,挺着小胸脯,郑重其事地说:“爹,我想剃个光头。”王二麻子手里的那块骨头不太好剃,似乎是他十几年屠夫生涯中遭遇到最难剃的一块骨头。王二麻子心里就有些发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你给老子滚一边去!”王有才不想乖乖地滚,父子间就发生了争吵。王二麻子在王有才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想剃光头,除非我死了。”

从此,王有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剃个光头。尽管他一直盼望奇迹出现,但王二麻子的身体在他看来比猪还要健康,丝毫也没有要告别人世的迹象。十几年来,他只能在梦里拥有自己的光头。

十八岁那年,王有才考取了大学,要离开石城到外地去读书。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光头离自己非常近了。他暗暗地想,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剃个光头。

但开学第一天,校长宣布的校规让王有才立刻绝望了——学校不允许学生剃光头。他除了搜集一些光头名人的画片之外,再不敢有什么违规的行动。四年后,当他带着众多光头明星的画片毕业时,他想,我终于可以剃光头了。

一切似乎都和王有才的光头过不去,单位的领导是一个非常刻板的人,第一次开会就宣布看不惯年轻人剃光头、穿喇叭裤。虽然多年来王有才对光头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但他还没有愚蠢到因为一个光头而影响自己前途的程度。

几年后,老领导退休了,但王有才热恋中的女朋友非常讨厌光头男人。王有才用一生远离光头的代价娶回了老婆。多年以后,王二麻子去世了,但王二麻子死与不死都已经不是王有才剃光头的障碍了。

王有才七十岁那年,差一点就拥有了光头。他发现脑袋上的头发开始不断地脱落。遗憾的是,没等头发全部落光,他就怀着此生对光头的遗憾,极不情愿地告别了人世。

王有才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他唯一的企盼就是来世能剃个光头。佛祖总结了他的一生——他前世一直谨小慎微,既无大功,也无大过,宣布下一辈子他还可以做人,而且他有权选择做什么样的人。王有才说:“我想做和尚。”佛祖宽厚地笑了。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王有才出生在一个笃信佛教的家庭里。他长到八岁时,他爹说:“我送你去当和尚吧!”光头离他真正地近了。

他爹笃信佛教,非常讲究缘分,装了一口袋干粮,领着他上路了。临出门他爹说:“这一口袋干粮吃完了,走到哪个寺院,就在哪里出家吧!”

他们走了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地从寺院门前经过。王有才感觉自己循环往复地接近又离开了渴望中的光头。干粮吃光时,他们却出人意料地停在了一座道观门前。他爹惶恐地念过阿弥陀佛后,认为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王有才成了道观里的一名道童。

因为每天都想着光头,无法潜心修炼,做了一辈子老道的王有才没能成仙。在七十岁时,又一次死去了。

王有才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他只想问问佛祖,剃个光头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佛祖听了王有才的话,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千百年来我最想做什么吗?”他疑惑地摇摇头。佛祖笑了笑说:“我一直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我是佛祖,参透了万事万物,我不能哭,这世上有谁听到过佛祖的哭声呢?”

王有才听了佛祖的话似懂非懂,说:“来世我再不想剃光头了,请让我浑身长满毛,做一只绵羊吧!”佛祖宽厚地笑了。

作为绵羊的王有才在草地上漫步时,已经不再想什么光头了。这样,日子就过得无忧无虑,他很快长得肥肥大大,被送进了屠宰场。他没像同伴们一样凄惨地嚎叫,躺在案板上时,他想起了多年前石城北街的那家肉铺,想起了王二麻子……就淡淡地笑了。这一生他终于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王有才又一次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看见自己的肉被送上柜台出售,皮被制成了一只足球——像光头一样在球场上滚来滚去。

填 表

宋玉很忙,经常忙得把自己的父母忘在脑后。这次能想起来,是因为单位要填一张表。单位里几十年都不填表了,突然来这么一下,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宋玉走进家门时,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脑袋一点一点,似睡非睡地打盹。母亲的脑袋像一朵很大的白花,开一下,又合起来。合起来,过一会儿,又开一下。宋玉十五年前有了自己的家,但还留着一把父母家的钥匙。

宋玉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母亲,母亲睁开眼睛,随口喊了一声:“儿子!”宋玉答应一声:“哎!”却看见一条白毛小狗从房间里跑出来,绕着母亲撒欢,一边用红色的小舌头舔母亲的手,一边冲着他警惕地吠叫。

母亲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宋玉指着小狗问:“妈,刚才你是叫我还是叫它?”母亲揉揉眼睛说:“本来是想叫它,没承想,连你也一起叫了。”宋玉走过去,站在母亲身后,用手揉母亲的肩膀,揉了几下,刚想说话,母亲抢先开口说:“儿子,别在你妈的肩膀上兜圈子,有啥事就痛快地说吧!”那条小狗疑惑不解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宋玉,弄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兜了圈子。

宋玉突然显得很不好意思,说:“我爸,他老人家,在家吗?”

母亲冲着屋子里喊:“老头子!老头子!”

宋玉记得,过去母亲喊父亲都是“你爹”,父亲喊母亲都是“你妈”,估计现在父亲可能喊母亲“老太太”。屋子里没人应声。母亲提高了声音,又喊一遍老头子。突然有一条大些的狗,喘着粗气,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在客厅的地砖上滑了一跤后,爬起来,把前腿搭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抬手把它的腿打掉,嗔怪地说:“我喊的不是你,是会说话会抽烟的那个老头子。”

宋玉为两条狗的名字暗中皱皱眉头,问:“我爸还练书法吗?”

母亲摇摇头说:“不知道。”

宋玉说:“我想求我爸写个条幅。”

母亲说:“你好像从来都不喜欢书法,尤其是你爸的书法。”

宋玉说:“最近我突然喜欢上了。”

母亲看看自己的儿子,笑了笑说:“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别绕来绕去的,跟妈玩心眼儿,那没有用,别忘了你是我儿子。”

宋玉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尴尬,说:“是这样,单位里要填一张表。”母亲挥挥手,冲着围在身边的两条狗说:“老头子、儿子,我有正经事,你们到一边玩会儿去。”

宋玉听母亲叫两条狗的名字,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看它们跑到了阳台上,才接着说:“表里有一项是:父亲的姓名。”母亲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儿子,等着听他下面的话。

宋玉的脸突然一红,低下头小声说:“我忘记了我爸的名字,怎么想都没想起来。”

母亲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想让你爸写幅字,从字的落款签名上找他的名字,对不对?”

宋玉点点头:“妈,你老人家真聪明,不愧是我妈。这事情,不好直接问,他毕竟是我爸,按道理上讲,我不应该忘记的。”

母亲说:“儿子,你直说不就完了嘛,干吗还扯到条幅上。你爸的名字妈告诉你。”

宋玉说:“妈,那你说,我爸叫什么名字?”

母亲故意卖个关子,说:“你爸姓宋。”

宋玉说:“我也知道他姓宋,所以我才姓宋,他的名字叫宋什么?”

母亲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你爹,老头子,儿子呀,他叫宋什么来着?”

那两条正在阳台上嬉戏的狗,以为母亲喊它们,撒着欢迅速跑了过来。

只讲事实的小孩

神童刚一出生就表现得与众不同。他不哭不闹,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把身边围着的人逐个打量了一遍。他的父亲——石城卖豆腐的李老三,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说:“天啊!这孩子是个哑巴!”他的话音刚落,神童突然开口说话,“爸爸,你讲话要有根据,不出声不等于是哑巴!”众人目瞪口呆,神童的称呼由此得名。

神童出生的第十天,李老三因为五天前的一笔豆腐账和北街肉铺的王二麻子争执不休,但争来争去谁也想不起当时的具体情况。躺在床上的神童突然开口,不但把那笔账说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把两个人当时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李老三和王二麻子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甚至忘记了那笔账目。隔了好一会儿,王二麻子抹一把闪着油光的麻脸说:“三哥,你儿子会不会偏向着你说话?”没等李老三回答,神童冷冷地答道:“绝对不会,我只说事实。”

开始,人们还以为神童只是具有超强的记忆能力,每天都有人带着录音机提着礼物,来到李老三家,录下一段对话后再让神童复述。每次结果都相同,神童重复的话与录音机一字不差。众人纷纷赞扬一番,放下礼物离开。但每次神童都会说一句:“把东西带走,事实不需要礼物。”后来,人们惊异地发现,即使神童并不在场,仍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当时的情况。甚至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神童也说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说,神童掌握着全城过去和现在所有的“事实”。

这样一来,神童出生后的几年里,所有的人都不再为一些记不清的事情而无端争执,只要他们找到神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神童能够轻易地让过去的一切重新回到人们面前,分毫不差历历在目。全石城的人在事实不清,需要证明人时,都会带着钱物来求神童。神童有求必应,但从不收东西。神童说:“事实发生在过去,它不属于任何人,所以根本不需要回报。”

开始,神童受到了全城所有人的尊重和崇拜。人们甚至还制作了一座神童雕塑竖立在城中心广场上,雕塑上刻着:让神童告诉我们事实。

但是,准确无误的“事实”也让一些人非常恐慌,甚至让他们失了业。比如说靠混淆是非生存的诈骗犯们,他们一看到神童就不寒而栗。不久,连一些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也开始对神童有意见,他们认为,神童的出现让他们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不仅如此,紧接着人们很快又发现,所有在暗地里进行不宜拿到明面上的事情,都能被神童赤裸裸地公之于众。后来,又有一些人发现,“事实”这个东西有时候非常讨厌,它让很多事情都变得冷冰冰的,毫无悬念。有了“事实”,就失去了想象和回忆的空间和自由。慢慢地,神童就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虽然明知道毫无用处,但不管在哪里,只要看到神童,大家都立刻闭口不语。神童六岁那年的一天夜里,广场上立着的雕像上被人加了一句话:让事实见鬼去吧!几天后,雕像不知被什么人推倒了。这其中的事实神童当然也很清楚,但他却没有对任何人说。

神童的出现也让石城国王坐立不安,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王国的绝对权威,而且就连他的所作所为,也时刻处于神童的语言陈述范围之内。所有政治上和他个人生活中的隐私都能轻易地大白于天下。一天晚上,国王在地下室里,召开了秘密会议,讨论如何处理神童。

三天后,七岁的神童在豆腐房里离奇死去。李老三赶来时,神童还有最后一口气,他拉着儿子的手问:“孩子,告诉爹,是谁害了你?”神童笑了笑,摇了摇头。李老三泪流满面问:“你不知道他们要害你吗?”神童又笑了笑,“我知道,什么时间,几个人来,我都清楚。”李老三吼道:“你真傻,那你为啥不逃跑呢?”神童摇摇头,脑袋就歪到了一边,永远合上了双眼。

关于神童之死,石城有各种不同的传言和解释,大家争执不休,但都认为自己的说法最合情合理,最接近事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国王的授意下,神童和神童之死,没有写进历史。

天 使

在天使没来之前,石城人生活得很不好,应该说是非常糟糕。

在石城,每个人都有一套独立的语言系统,大家只会讲自己的话,却听不懂别人的话。就连一些简单的交往,也无法正常进行。更糟糕的是,每一个词语在大家的语系里都存在,但表达的意思却截然不同。比如说,某一个词在这个人的语言里,代表的是赞美和欣赏,但在另一个人的语言里,代表的就是讽刺和挖苦,甚至还会是谩骂和污辱。这样一来,石城人就经常因为语言的歧义,吵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

曾经有一位语言学家来到石城,看到这种状况,就研究出一种新语言。他想,只要人们都学会了这种话,交流起来就轻松自如了。这想法有些天真。石城人对他的新语言无动于衷,不屑一顾。大家都认为,只有自己的语言才是最好的语言,没人愿意学什么新语言。语言学家做了很长时间努力后,和他的新语言一起,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天使就是在这时候来到石城的。它在旷野上流浪了几天几夜,穿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后,小心翼翼地跑进了城市里。一进城,就跟在一个卖柴人的身后,试探性地跑。偶尔,还会大胆地用鼻子嗅嗅卖柴人的鞋子。

卖柴人的日子过得很沮丧,虽然他力大无比,砍柴的手艺高超,却无法成功地把柴卖出去。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就会和买柴的人们发生摩擦。经常是,柴没卖成,却吵得不可开交。卖柴人已经对自己的生意和生活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把柴扔在集市上,就转身去了别处。他对自己说:“他娘的,世界上还能找到像我这样徒有虚名的卖柴人吗?”

不久,来了一个买柴人,围着那捆柴转了几圈后,想问问价钱。他没找到卖柴人,却看到了蹲在旁边的一条狗。于是就试探地问:“这柴卖吗?”狗不说话,因为它根本就不会说话,它看着那人摇了摇尾巴。买柴人又问:“这柴卖多少钱?”狗继续摇尾巴。买柴人认为狗的意思是同意出卖,就接着问:“十块钱卖吗?”狗仍然摇尾巴。买柴人把十块钱放在天使身边,担起柴离开了。

卖柴人回来时,看见柴不见了,放柴的地方有一条狗和十块钱。他很快搞清楚了,是这条狗帮助他做成了有史以来第一笔生意,就捡起钱,在狗的脑袋上友好地拍了拍。从此,卖柴人每天都会带着这条狗,并且感激涕零地叫它天使。

慢慢地,天使就成了城市里最重要的角色,它不仅仅能卖柴,还能帮助很多人买卖东西。过去,因为语言不通,石城的商人们,很少能成功卖出货物,当然也就很少有人能成功地买到货物。有了天使,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如果有人要买肉,只要带着天使来到肉铺,把钱装在袋子里,系在天使的脖子上,天使就会冲着肉铺的老板摇尾巴。卖肉的老板知道天使要买肉,就取下钱,按钱数称好肉,把肉装在另一只袋子里,系在天使的脖子上,交易就轻松地完成了。

因为有了天使,原来纷纷关门倒闭的店铺又重新开业了,人们的脸上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天使的作用不仅如此,它还能传递信息、和恋爱的人们一起去赴约会、帮人们调解矛盾。甚至还会参与一些大型的谈判、组织政府选举……石城的经济、文化、政治等等,都不同程度地有了长足的发展。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它友好地摇着的尾巴,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有史以来,石城出现了第一个统一的词语,不管使用什么语言的人,都把这条狗叫作天使。

为了表达对天使的感激和尊重,大家共同出资,在石城最大的广场上,立起了一尊天使塑像。塑像旁,用最好的材料,给天使搭建了宫殿似的住宅。每天,都有很多人到塑像前顶礼膜拜,献上一只烧鸡腿,或者是一块肉骨头。与此同时,天使的任务更加繁重了,城市里到处能听到呼唤它的声音,每一条街道上都能看见天使匆匆忙忙奔跑的身影。天使,无处不在。

就在一个深夜,每天疲于奔命,早已积劳成疾的天使,完成了一项任务后,疲惫不堪地倒在了路边,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捉 拿

石城打短工维生的赵小六,在一天早晨,扛着一根木头从石城码头去北街王二麻子的肉铺。走到一个大上坡时,赵小六就开始后悔——没吃早饭前选择最重的这根木头很显然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虽然明知道没有人会帮助他,赵小六还是下意识地向街两边看了看。

在石城,没有人会帮助别人,人们之间充满了敌意,每个人时刻都在做两件事——保护自己,打击别人。他们无法正常交谈,只要一开口就会吵架。如果老张对老王说:“今天天气不错。”老王就会斜眼看老张:“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连天气好坏都分不清楚?”如果老赵遇到一位熟人,随口说一句:“老李你好。”老李就会气哼哼地回答:“你有病,我好不好与你何干?”石城的人全都板着面孔,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如果你笑着在街上走几分钟,就会有人恶狠狠地问:“混蛋,你觉得我很可笑吗?”

但这天早晨,赵小六却意外地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站在街边,微笑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笑容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灿烂。赵小六很生气,恶狠狠地对这个无知的年轻人说:“小子,你笑什么?”年轻人继续保持着微笑说:“早晨好!”赵小六冷冷地说:“你有毛病,我好不好与你何干?”年轻人还在微笑,伸出手说:“我们能成为朋友吗?”赵小六没理年轻人的手,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年轻人笑着摇摇头说:“我毫无企图,只想问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赵小六傻乎乎地站着,甚至忘记了肩膀上的那根木头,诧异地问:“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年轻人说:“不为什么,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你说是不是?”慢慢地,赵小六就被年轻人的微笑和热情打动了,同意年轻人和他一起抬木头。

两个人抬着那根木头,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路上,不断有人冲他们指指点点——在石城,还从来没有两个人做一件事情的先例,大家都拒绝合作。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女都拒绝结婚,过着独身生活。即使有几个结婚的人,也拒绝合作生孩子。石城没有孩子。石城也没有朋友。

年轻人对所有的人都回以善意的微笑,热情地帮他们做事情。很快,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就都认识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大家都愿意和他说话,求他办事,和他做朋友。这个脸上挂着微笑的年轻人,就像一股春风,走到哪里,都会把人们脸上硬硬的坚冰融化掉。慢慢地,石城里有一些人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偶尔,也会有人进行几句正常的交谈。在年轻人的影响下,不时地,也会有两个人合作干一件事情。不知不觉中,吵架的人也明显减少了。

那个年轻人,已经成了城里最受欢迎的人,所有的人都信任他,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好人,大家经常会把贵重的钱物交给他保管,或者请他做最重要的事。不论是什么事,这个年轻人完成得都让对方很满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个整天微笑的年轻人突然不见了。紧接着人们又发现,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自己积攒了多年的财产。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在小城里拉网似的找了三遍,最后只得承认——他们过去的那位朋友,已经带着东西逃跑了。他是个狡猾而可耻的骗子。

愤怒的人们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凡是善解人意,理解别人,能和他人交流、愿意帮助他人的人都是骗子。于是,这座城市出现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混乱,所有那些向别人微笑、愿意听别人说话、愿意帮助别人的人都会被毒打一顿后捉拿归案,扔进监狱里。

不久后,小城恢复了正常。又一天早晨,赵小六扛着一根木头走到一个大上坡时,就开始后悔——没吃早饭前选择最重的这根木头很显然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虽然明知道没有人会帮助他,赵小六还是下意识地向街两边看了看。

魔术师的房子

魔术师是牵着那座房子走来的。开始,人们都以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条狗,肉铺掌柜王二麻子还慷慨地扔过去一块肉骨头。房子长着狗脑袋、狗身子、四条狗腿,还有一条会摇晃的狗尾巴。

魔术师把房子牵到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上,蹲在地上抽完一斗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石城上空的太阳。站起身,笑眯眯地扫视一圈围观的人们,咳嗽一声说:“谁想第一个走进去?”没有人回答,谁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走进一条狗的肚子里。魔术师笑了笑,用手拍一下狗脑袋,狗的嘴巴缓缓张开,变成了一道门。

打短工的赵小六撇撇嘴问:“吃饱了撑的咋地,俺们为啥要进这座怪房子?”

“这是座神奇的房子,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老婆,里面也有吗?”

“有,除了老婆,还有其他你想要的东西。”

赵小六从人群里走出来,紧紧裤带,弯腰走进了房子里。

人们都盯着房门,等着赵小六带着老婆从房子里走出来。

魔术师拍拍房子问:“找到老婆了吗?”房子里有人回答:“找到了,一共三个,一个大老婆,两个小老婆。”是赵小六的声音。

魔术师满意地点点头,“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会再出来了。谁想第二个走进去?”

王二麻子拍着自己的大肚子问:“俺想要个一百头猪的养猪场,一个宽敞的大肉铺,里面也有吗?”

魔术师点点头说:“有,里面应有尽有。”

王二麻子往回缩了缩肚子,走进了小房子。卖豆腐的李老三挤挤眼睛问:“里面还有地方没?俺想要钱,好多好多的钱。”魔术师笑着看看他,“我说过,这是座神奇的房子,里面很宽敞,能装得下所有人。”李老三第三个走进了房子里。

人们不知不觉在房子前排起了队。

第四个人想要当官;第五个人相拥有天下所有的美女;第六个人是位体弱多病的老者,想要长生不老;第七个是个女子,想要最美的容貌;第八个是算命的瞎子阿三,想要一双好眼睛……

第十个人刚走进房子,有两个捕快分开众人,厉声对魔术师说:“根据本城法律规定,任何人不得随意在街头表演,我们要没收你的房子,带你去见老爷。”魔术师伸出手,冲着两个人抓了一把,将什么东西扔进了房门里。横眉立目的捕快转眼变得和颜悦色,自动排到了队伍后。众人疑惑不解,纷纷询问。魔术师回答说:“我把法律扔进了房子里,从现在起,大家都可以不再受法律的约束。”

三天三夜后,全城的人们一个跟着一个都走进了房子里。

房子外面除了魔术师,只剩下了一个人,就是北街的傻子阿木。几天里,阿木一直歪着脑袋,看着那座房子笑,却不肯走进去。魔术师拍拍阿木的肩膀问:“你为什么不进去?”阿木疑惑地看看他,“我为什么要进去?”

“房子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阿木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要。”魔术师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弯下腰,把房子前的街道慢慢地卷起来,一点一点地往房门里拉。整个石城从四个不同的方向缓缓被拖进了房子里,最后,石城彻底消失了,就像它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

阿木傻乎乎地看完了这一切,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魔术师的肩膀问:“那你呢,你想要什么?”魔术师摇摇头,“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说完,魔术师像来时一样,牵着那座房子离开了。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懒

早晨醒来时我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很想吃煎鸡蛋,就冲着窗外喊:“芦花,芦花!鸡蛋,鸡蛋!”不大一会儿,我家的芦花鸡跑进了屋,捧着两只鸡蛋递过来,“新鲜的,刚下的,一只是我的,一只是黑花的。”我喊了一声:“碗来!”一只青花瓷碗推开橱柜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喊一声:“蛋去!”两只鸡蛋摇晃着胖胖的身子走过去,一只先跳起来,“咔嚓”一声撞在碗边上,歪歪身子,把蛋清和蛋黄倒进了碗里。接着,第二只也学着第一只的样子“咔嚓”了一下子。我喊:“筷子!”两只筷子靠着肩膀从筷子笼里跳出来,很快把鸡蛋搅成了合格的蛋糊。我喊:“油!”油瓶子自己拧开盖子,偏偏脑袋倒了一些进炒锅里。我喊:“火!”火快乐地燃烧起来。油不一会儿就烧开了,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屋子里忽然充满了油烟味。我有些生气了,呵斥:“吸油烟机,你还在想什么?”吸油烟机这家伙忙不迭地应一声,诚惶诚恐地转动起来,开始吸屋子里的油烟。碗看出我脸色不太好,没等吩咐主动把蛋糊倾进了锅里。我喊:“铲子!”铲子从墙上跳下来,晃晃锃亮的脑袋站在炒锅边,不时翻动一下锅里的鸡蛋。“盘子!”盘子装好了煎得焦黄的鸡蛋,迈着圆步,走到我的面前。我还不打算起床,所以就没喊衣服。躺在床上吸吸鼻子,煎鸡蛋很香,让我很有食欲。我冲着盘子里的煎鸡蛋喊:“过来!”一块煎鸡蛋高高兴兴地凑到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吃了下去。

吃完鸡蛋后,我眼皮子打架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屋子里有点黑,可能是到傍晚了。我喊:“灯!”灯自己点亮了。肚子吵个不停,一声接一声地“咕咕”叫,我命令肚子不许叫,想了想准备吃一只鸡。在芦花和黑花之间我权衡了一下,最后喊了一声“黑花!”黑花嘴里答应着跑了过来。我喊:“拔毛!”黑花手脚很麻利地把身上的毛都拔净了。我喊:“去厨房!”黑花光着身子,自己走进了厨房里。我喊:“刀!”刀寒光一闪,抹了一下黑花的脖子,又三下五除二地开了膛。我喊:“火!砂锅!调料!水!”黑花就炖进了砂锅里。过了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

我实在太饿了,吃掉了一整只鸡,只剩下一只鸡爪子和一只鸡脑袋。吃完后,我又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又睁开眼睛时,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我打个哈欠,扭头四处看了看,顿时火冒三丈。不知怎么搞的,屋子里竟然乱得出奇。头顶上的灯开着,地上扔着一堆鸡毛,厨房地上溅满了鸡血。盛过煎鸡蛋的那只盘子没有洗,落了好几只苍蝇。带血的刀倒在菜板上,刀和菜板上也落了几只苍蝇。砂锅敞着盖,一只盆子里装着吃剩下的鸡头和鸡爪子,厨房的地上还扔着鸡肠子和鸡肚子……

我大发雷霆,喊了一声:“灯!”灯听话地灭掉了。我喊:“苍蝇!”苍蝇“嗡嗡”叫着问我干什么。我说:“赶快出去!”讨厌的苍蝇笑了笑,“对不起,我们不属于你,不归你管,所以不能听你的话!”我喊苍蝇拍。苍蝇拍四处飞着扑打苍蝇,结果打碎了棚顶上的灯。我喊:“垃圾筒!”垃圾筒答应一声问我干什么。我说:“收拾屋子!”垃圾筒说:“收拾屋子不归我管!我只负责装垃圾!”我喊:“拖布!”拖布说:“我只能拖地,不会收拾屋子!”我喊:“黑花!收拾自己的毛、血、肠、肚!”黑花半天没应声。我又大声喊了一遍。盆里的鸡头回话说:“对不起,黑花已经死了,没办法干这些事。”我喊水让它洗碗洗盘子。水说:“对不起,我干不了这事!”我喊盘子、盆子、碗让它们自己洗自己。这几个家伙一起说:“没办法,我们洗不了自己。”

我暴跳如雷,大吼道:“那这些该谁来干,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懒?”

半天,屋子里除了我愤怒的回音,还是一片静寂。看来,我得自己收拾了。从床上坐起来,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衣服!”衣服躺在旁边无动于衷。我只好自己穿上。